本文作者:粥粥

一隻貓咪表面笑嘻嘻,頭頂火冒三丈。

一隻貓咪看似無所謂地說著慚愧抱歉,內心其實早已難過得落淚。

「情緒小貓咪」表情包

在微信表情包商城檢索「情緒小貓咪」,就能搜索到這組筆觸簡單、情緒鮮明的表情包。

後臺數據顯示,自 8 月上線至今,這組表情包已有上千次下載、近萬次使用。但鮮少有人能想到,這組表情包背後的創作者,是一群在醫院住院的小患者們。

一個臨床科室,在微信上線一套表情包?

焦慮、抑鬱、恐懼、憤怒……這些情緒持續且明顯地出現在小患者們身上,有的說自己渾身不舒服,頭疼、嘔吐屢見不鮮,有的則已經有撞墻、燙傷皮膚、劃手臂等明顯自傷行為或強烈的自殺意念。

最終,他們都被送到這裡。

這裡是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住院部二病區,病區床位常年滿員,年平均住院患兒上千人次,主要收治有神經發育障礙、精神分裂癥譜系及其他精神病性障礙、雙相及相關障礙、抑鬱障礙、兒童情緒障礙、強迫障礙及其他兒童青少年情緒和行為問題等病癥的孩子。

來到這裡的,常常是發展到瞭比較嚴重的情況。「這個月已經有 2 個坐輪椅來住院的孩子瞭。」兒童精神科主治醫生齊軍慧說,「他們不是受瞭外傷,而是因為精神疾病導致瞭腿軟的軀體癥狀。」在這裡,孩子們將用 4~6 周的住院時間接受系統的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和認知行為矯正治療等診療方式。

今年夏天,13 歲的琪琪住進瞭病房,走到哪裡她都抱著畫本。在一次治療中,心理治療師侯威威發現她畫瞭幾十隻張牙舞爪的貓咪,有的火冒三丈、有的崩潰大哭,淺淺勾勒幾筆卻栩栩如生。

琪琪畫的貓咪 圖源:北京安定醫院

在琪琪眼裡,這些貓咪就像自己的朋友,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但侯威威發現,這些貓咪似乎都不太開心。「大笑是什麼樣子?充滿信心呢?……」在侯威威的引導下,琪琪創作瞭更多的貓咪形象。

科室日會上,治療團隊匯報瞭孩子的病情進展,侯威威提出用孩子的創意做一些鑰匙扣等周邊用於科普宣傳。「要麼,我們也做個表情包吧!」病區副主任、兒童精神科主任醫師陳旭拍板決定。

琪琪和醫生們一起選擇瞭 24 種常見的情緒狀態,有高興、震驚、努力等正向的鼓勵,也有暴怒、精疲力盡、孤獨、無聊透頂等負面情緒。不僅畫在畫紙上,琪琪還繪制瞭僅勾勒線條的電子版,又和小病友們一起為貓咪塗上瞭顏色。

「小貓咪平時很帥,但是 ta 也是有情緒的~」這是主創團隊為表情包撰寫的介紹語。

表情包主創團隊 圖源:北京安定醫院

在和患兒的日常溝通過程中,侯威威意識到,對於這些 9~14 歲的孩子們而言,「講」出自己心中所想並沒有那麼容易:

孩子們沒有足夠的語言表達技巧,缺乏運用抽象觀念將復雜的想法語言化的能力,很難讓其他人理解他們的需求與願望。因此在遭受人際困難、傢庭關系、學業壓力、校園霸凌等問題時,相當一部分孩子轉而采用自傷行為來宣泄不良情緒、釋放壓力。」

因此,治療團隊一直在尋求一種易於被孩子們接受的表達方式——不需要專而精的語言技巧,既能幫助他們疏解情緒,又能給予醫護人員評估的依據。

畫貓咪,就是其中一種。

14 個孩子,聚在一起畫貓咪

午休後,兒童精神科住院病區的活動區域又開始喧鬧起來。電視機屏幕上播放著經典的動漫劇,身著紫色病號服的患兒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拐角本該是醫生們的會議室,此刻的工作臺上卻擺著一排五顏六色的畫筆。侯威威一路走一路吆喝:「繪畫治療啦!想畫畫的小朋友來這個房間。」

星星徑直走到離門口最遠的位置坐下,站在門口的護工大聲叮囑她:「可不能咬手瞭,再咬就不能參加啦,隻能回病房嘍!」

「哪個孩子的狀態不好啊?」侯威威小聲詢問護工。得到示意後,他關上門快步走進房間,打開投影:「沒事兒啊,我們來一起畫畫。」

「情緒小怪獸」繪畫團體治療現場,14 個孩子圍坐在一起 圖源:北京安定醫院

當侯威威說不同顏色可以對應不同情緒的時候,星星迫不及待地舉手發言:「醫生叔叔,厭惡是什麼顏色?」侯威威沒有作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是什麼顏色?比如說,動畫片裡你最討厭的那個角色是什麼顏色?」

星星抓著黑色蠟筆不放,在紙上畫瞭一個又一個火柴棍小人兒,然後用手指把顏色抹開,暈染瞭整張畫紙。

「心理治療師鼓勵孩子的所有創意。」侯威威說,「患兒通過繪畫的創作過程,利用非語言工具,可以將混亂的心理狀態和感受導入清晰、有序的狀態,呈現出潛意識內壓抑的感情與沖突。」

琪琪繪制的貓咪形象成為瞭繪畫團體治療的塗色素材 圖源:作者拍攝

和一對一的繪畫治療不同,團體治療不僅能給醫護人員提供評估依據,還為患兒提供瞭人際交往的空間與話題。

最讓侯威威印象深刻的是 13 歲的妮妮。因抑鬱、自傷行為入院的妮妮從一開始就「不太愛搭理人」,總是獨來獨往。原來,妮妮在學校的成績不錯,可 98 分的試卷換來的卻是傢長的一句「你看看鄰居傢的小孩,再想想你為什麼還扣瞭 2 分?」。

長期以往,妮妮認為自己「差勁極瞭」,在學校裡也沒有朋友,覺得「身邊的人都不喜歡我」,更害怕和父母提要求。

在醫生的鼓勵下,妮妮也參加瞭一次團體治療,但她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斜對角坐著的一個男孩畫完後就迫不及待地和同伴們分享:「我這個像不像《三體》裡的黑洞?」聽得這話,妮妮一下子抬起頭:「哇!你也喜歡《三體》嗎?」

男孩的創作 圖源:北京安定醫院

妮妮的主動搭話讓侯威威無比驚喜,但他隻把這份驚喜按下不提,不作引導幹預,由著兩個孩子從黑洞聊到量子糾纏,意猶未盡。一周後,在侯威威和妮妮的一對一心理治療過程裡,妮妮主動分享瞭這一周來她和《三體》小男孩的交流過程。

此後,妮妮的自傷行為逐漸好轉,並得到瞭一次「出遊」機會。她在電話裡向父母提出,要參加北京的一場漫展。回病區前,妮妮主動走上前,擁抱瞭爸爸。

談及此,妮妮父親在傢庭治療裡潸然淚下,他告訴侯威威:「我和女兒之間從來沒有這樣的互動。請您幫我轉告孩子,爸爸很愛她。」

讓情緒「被看到」

「我向爸媽求助過,無數次地聲明,但都被忽略或輕視。現在我不接受他們的幫助,他們也不是真的關心我。這世上就沒人關心我……」類似的患兒感受,在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經常被聽到。

「大多數孩子的問題一開始是很好解決的,但因為種種原因,孩子們的表達常常被忽視。到瞭後期,逐漸發展成傢長沒法應對的情況。」陳旭說,「孩子們是極具創造性的,同時也是發展中的。孩子需要一個發現自身優勢、挖掘積極資源、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被看到、被關愛』的過程。

在「情緒小怪獸」繪畫治療現場,侯威威告訴孩子們,他還想把大傢的畫畫作品做成毛絨玩偶。

「那我出院的時候,可以把我畫的玩偶帶回傢、帶去學校裡嗎?」一個從入院開始就抱著小羊玩偶不撒手的孩子問。

「當然可以啦,隻要你願意。」侯威威說。

圖源:作者拍攝

在藥物治療之外,醫生們還探索瞭許多場景適應訓練。比如,孩子們會在康復師的帶領下做各式的手工。再比如,小中考前,住院的孩子還成立瞭「考學小組」,由高年級的給低年級的講題,當起瞭小老師。

這些場景適應性訓練在封閉式住院的理想環境裡構建出一個真實的人際交流場景,為患兒提高人際溝通能力、更好地恢復社會功能提供瞭空間,從而能由「住院環境」順利過渡到「有壓力的外界環境」。

每天,有 300 個左右的孩子走進北京安定醫院兒科門診。陳旭感慨:「如果來門診求助的孩子在經過評估後,能有 30% 左右的不需要進行藥物幹預,大多數情況經過咨詢就能得到緩解,那說明社會對於精神疾病的認知就更加全面瞭。」

其實,無論是悄悄上線微信表情包商城的「情緒小貓咪」,還是鑰匙扣、玩偶等周邊,在形式之外,兒童精神科治療團隊希望人們能用更包容、接納的態度來對待情緒問題。「無論是正常的我們,還是情緒出現障礙的我們,處理情緒最好的辦法,是學會如何與它共生共處,而不是忽視它們。」

表情包上線的第三天,隔壁的精神科主任醫師找到侯威威,說:

「師弟,你們做的那套表情包發我一下唄?我想轉給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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