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一個晦澀的詞。

這個詞,指的是「差勁的人常常高估自己的水平,而厲害的人往往低估自己的能力」。

老子的《道德經》裡也有句意思相近的話: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鄧寧-克魯格效應曲線,橫坐標為能力值,縱坐標為自信程度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這個曲線的第一個峰值,是「愚蠢之山」的頂點。處在那個位置的人,會因為略懂皮毛而沾沾自喜,甚至認為自己無所不能。

我剛通過執醫考試的時候,就正好處在那個位置。

01.

那是五年前,我早已褪去瞭本科時初上臨床的青澀,一些科室的日常事務也能處理得信手拈來,加上剛拿到「紅本」的力量加成,難免有點飄飄然。

我正在急診輪轉,中午盤算著吃點啥,救護車的警笛聲打破瞭短暫的安靜。

擔架車推進來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性,神志不清,意識模糊。

面罩吸氧,但監護儀顯示氧飽和度隻有 46%,嘴唇和甲床,都有明顯發紺。隨車醫生匯報,病人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數隻有 7 分。

我火速排除禁忌癥,協助主任給患者氣管插管,一方面防止誤吸,另一方面改善低氧血癥。

可局面並沒有好轉。插管後,患者的氧飽還是上不去。

急問病史,患者丈夫告訴我們她有 10 年的抑鬱癥病史。這一次,是因為丈夫落東西,中午回瞭趟傢,到傢卻發現妻子已經意識不清,床旁放著幾個拆開的藥物包裝紙盒。

患者的丈夫是個工人,學歷不高,也認不全盒子上的字。於是他便叫瞭 120,同時帶著空的包裝盒上醫院來瞭。

全都是 5mg/片的奧氮平片。

我們根據盒子估計瞭一下藥片的數量,大概有六十片。主任吩咐我給患者抽個血氣,同時他去準備洗胃的工具。

02.

我以最快速度一針進去,可接下來的結果卻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抽出的動脈血不是鮮紅色,而是巧克力色!我連忙讓護士去告訴主任。

因為第二代抗精神病藥中毒,導致呼吸抑制和意識模糊,倒是可以說得通。但氣管插管後仍無反應,再加上巧克力色的血液,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主任看瞭一眼,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再加上床旁 X 光顯示肺部並無明顯異常,便讓我先備好亞甲藍。

「高鐵血紅蛋白血癥!」我暗暗點頭。

盡管在我的印象裡,奧氮平中毒並不會引起這樣的癥狀,但我還是按照主任說的去做瞭。

奧氮平作用機制

圖源:UpToDate 截圖

「患者的消化功能很好,洗胃並沒有洗出什麼東西。」主任苦笑著。

這時候,血氣報告也出來瞭:pH 7.44, pO2 - 269, pCO2 - 28.3, BE - 4.1, sHCO3 - 21.9, 高鐵血紅蛋白 - 51.7%

確實是高鐵血紅蛋白血癥。

由於預先備好瞭藥物,接下來的對因治療顯得有條不紊。根據體重,靜脈註射 100mg 的亞甲藍。

再加上別的對癥治療,患者的癥狀開始有所好轉。

03.

忙活完這些後,主任讓我先去吃飯瞭。

由於已經過瞭飯點,我隻好去便利店買瞭兩盒盒飯,一盒給自己,一盒給主任。

回來的時候,我又去瞄瞭一眼監測儀,血氧已經上升瞭不少瞭,看來治療有效。血壓、心率也都算穩定,看來也沒出現與奧氮平過量相關的心血管系統癥狀,我長舒一口氣。

我和主任吃著盒飯,開始討論病因。

「主任,奧氮平過量應該是不會引起這樣的癥狀的吧。」

「嗯,所以患者在吞下奧氮平的時候,可能還吞下瞭別的東西。」

「確實,患者這個年紀才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癥狀,是應該排除掉遺傳性高鐵血紅蛋白血癥。」剛剛在回來的路上我又仔細地看過相關資料,回答起來可謂是信手拈來:「她是傢庭主婦,由於接觸苯胺而引起的職業病,也是不大可能。最大的可能,還是誤服瞭別的藥。」

「沒錯,最可能的應該還是亞硝酸鹽。每年誤食工業鹽的新聞還是有在新聞上出現的。」主任接過話茬。「除此之外,局麻藥和氨苯砜也可能引起。」

「噢噢,氨苯砜,我們感染科的老藥瞭。」碰到老熟人,我心裡繃著的弦松開瞭一些。

「小林,既然你對這些藥物都挺熟悉的,那你就去再仔細詢問一下病史吧,看看患者是不是接觸或服用瞭其他東西,從而導致瞭高鐵血紅蛋白血癥。」

我點點頭,三下五除二扒完瞭飯菜,稍作準備,便去問病史瞭。

04.

由於之前搶救花瞭不少時間,現在已快兩點。

我第二次抽血送檢血氣,能明顯看到,動脈血比上次紅瞭很多。患者的精神狀態比之前好瞭很多,但還是沒法清楚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心裡覺得,還是亞硝酸鹽的可能性最大。

把丈夫喊過來,我問瞭他傢裡最近有沒有買瞭新的鹽,最近有沒有吃過多的醃制食品,最近有沒有吃腐敗的蔬菜。

丈夫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不太清楚,但問到後面兩個問題,答案都「肯定沒有」。

看來,亞硝酸鹽這一選項還是不能排除。

圖源:圖蟲創意

我突然想像《豪斯醫生》裡那樣去他傢「拜訪」——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排除瞭其他可能,還是要考慮亞硝酸鹽。

接下來我問瞭局麻藥。

由於患者實在沒有辦法接觸到這類藥物,簡單地詢問後,我便排除瞭。

最後問的是我們感染科熟悉的陌生人——氨苯砜。熟悉是因為它在我們教科書裡多次出現,陌生是因為現在用得真的很少。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按照我記憶裡的適應癥一個個往下問。

首先是麻風——無論是結核樣型,還是瘤型,都要用到氨苯砜。不過麻風現在已經很少見瞭,如果患者是因為治療麻風而獲得瞭氨苯砜,肯定會有很明確的記錄。

然後是艾滋病患者卡氏肺囊蟲病的防治——在國內,氨苯砜是治療的三線用藥,預防的二線用藥,所以也用得不多。

我委婉地問瞭丈夫,丈夫堅決地否認瞭。因為他從沒看到過妻子在傢裡吃除瞭奧氮平以外的藥。

我還是不大信服,說服瞭丈夫也去做術前四項,然後讓他把傢裡妻子的所有藥盒都帶來。

05.

晚查房前,夫妻倆的術前四項結果都出來瞭。

全都是陰性。

丈夫拿回來的藥盒確實也沒提供額外的信息,看來還是亞硝酸鹽中毒的可能性最大。

我把我的結論告訴瞭主任——獲得性高鐵血紅蛋白血癥(亞硝酸鹽中毒)

我和主任走到這位患者的床旁。這時候,患者神智已經比較清楚瞭,但是由於有自殺傾向,並不願開口說話。

看患者的狀態還算較好,我們簡單查體後便打算離開。

就在我們打算起身之時,患者的丈夫跟瞭上來,拉住瞭主任身後的我:「大夫,之前一直忙著,我訂飯的事情忘記和您說瞭。」

因為丈夫拿回來的藥盒沒提供額外的信息,我表現地有點不耐煩。

圖源:圖蟲創意

「不是,我對有種成分過敏,要訂特殊的餐。」患者丈夫邊說變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來一張照片,上面拍的是一張字條:「喏,就是這個。」

「無麩質飲食。」

我隱隱感覺主任用餘光瞟瞭我一眼,我猜測是因為我剛剛對患者傢屬的態度不太好。

接下來,主任笑著說:「好的,我們一會兒和膳食科說。」說罷,便和我先回辦公室。

進瞭辦公室後,主任關上門,馬上川劇變臉,皺著眉對我說:「小林,你確定問氨苯砜的用藥史問仔細瞭嗎?」

我點點頭,自信地說:「都問瞭,麻風和卡肺的病史都沒有。」

「那你還知不知道,氨苯砜不僅僅是你們感染科的藥物?」

06.

「啊?」我很困惑。

「皰疹樣皮炎、膿皰性皮膚病、類天皰瘡……還有其他的一些皮膚病,都會用到氨苯砜的。」主任有點失望。

主任見我尬住,繼續補充:「剛剛那個患者傢屬應該是乳糜瀉,而乳糜瀉的病人常有皰疹樣皮炎。」

我腦子有點沒跟上,隻能連連點頭。

主任拍瞭拍我的肩膀:「小林啊,知識掌握不徹底,就是徹底沒掌握。一定要多多學習。」

我繼續點頭,感覺自己鬧瞭個笑話。

和主任再次回到病房,主任一番仔細地詢問,我們才明確患者丈夫確實是皰疹樣皮炎患者。而他也確實因為這病,在吃一種藥。

我們隻好讓他再回傢一趟,去取他的藥瓶。

丈夫回到傢中,給我們拍瞭張照,在他櫃子裡屯著三瓶沒開封的藥,有一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瞭,裡面的藥少瞭半瓶,而瓶子上標簽印著的,正是「氨苯砜」。(作者註:因為氨苯砜已經停產,所以患者一般都會多屯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而那張照片,成瞭我現在的手機桌面,一直提醒著我:學無止境,保持謙遜。

本文由真實病例改編[1],首發於 2021 年 12 月 24 日。

致謝:本文經 浙江大學浙江省第一醫院感染病科 主任醫師 鄭臨、海南醫學院附屬儋州市人民醫院感染科 副主任醫師 王生成 專業審核

【註】

浙江大學浙江省第一醫院感染病科 主任醫師 鄭臨 審核意見:

從神志不清——紫紺——血氧飽和度下降——插管不能糾正的低氧血癥——血氣發現高鐵血紅蛋白升高——對癥治療,這無疑是一個診斷明確、搶救及時、治療效果顯著的成功病例。

醫療團隊鍥而不舍的追問病史,分析病情,最終找出瞭疾病的元兇——氨苯砜。臨床醫生有時就是福爾摩斯,從一個又一個為什麼中提升自己、積累經驗、不斷進步的。

感謝作者提供的病例,讓大傢認識瞭高鐵血紅蛋白血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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