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某个普通诊室里,一位母亲正同时带着 4 个孩子看病。

近几个月,自己 18 岁的大女儿头发突然开始成片脱落,14 岁儿子频繁腹痛、住院数次;而最小的一对 3 岁双胞胎,几乎同时开始全身长满红色麻疹,其中一个还停止了发育,体重比另一个轻十几斤。

利安(LeeAnne Walters)就诊的诊所里,还有不少神色担忧的家长在排队等待——孩子们都或多或少出现了上述症状。

这并不是天灾,而是一场源自于政府、权威的欺瞒与拖延,被称为「美联邦之耻」,影响了数十万人。

发现这场危机的,正是这位带着 4 个孩子的母亲。

脱发、中毒昏迷,源自家里的水

2014 年,利安所在的美国弗林特市为了降低预算,把城市水源更换为更近的弗林特河。

更换供水后,就算平日里不怎么关注新闻的居民也都马上知道了:因为家中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经常呈棕黄色,并且存在异味。

利安家中从水龙头流出后、经过过滤器的水。

相关部门进行检测后,发现水中存在大肠杆菌,并且不能排除存在其他携带疾病的病原体的可能。很快,水源被进一步处理,市政府官员们认为:「弗林特水是安全的,可以继续饮用」,市长更表示自己每天都喝这个水。

但在接受过助理医师培训的利安看来,水的安全隐患可能并未完全解除。

此前就有当地汽车厂认为弗林特水的氯化物含量在 50~60mg/L,高于优质水(低于 20mg/L),存在腐蚀金属零件的风险,宣布不再使用弗林特水。

而自己的 4 个孩子接连患病,社区中脱发、呕吐、停止生长等症状就诊的儿童也越来越多,是否是因为水腐蚀了供水管道、导致了金属中毒?

利安立即要求市内相关部门对家中的水源进行检测。检查结果显示,水中的铅为 397ppb。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相关规定,水中允许的最高铅含量为 10ppb,饮用水中则不存在铅的安全水平。

紧接着,利安又收到了医院的诊断报告:自己 4 岁的孩子存在不可逆的铅中毒。

2015 年,利安从市内机构得到的水源检测结果(上)以及医院的诊断结果(下)。

铅中毒,对于利安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铅会影响身体的许多部位。当人体内铅含量过高时,可能会导致呕吐、步态蹒跚、肌肉无力、癫痫或昏迷。对于儿童来说,情况则更为严重,可能并发肾脏损害、听力问题、智商下降、学习困难、身体生长缓慢等。

即使是低水平的铅暴露,也会损害儿童的智力发育,而且随着血铅水平升高,问题会更加严重。根据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数据,儿童年龄越小,接触的危害就越大,并且未出生的婴儿最容易受到影响。

但医院的诊断结果让利安怀疑市内部门检测的准确性:全家人并不直接饮用自来水,这个含量的铅,真的会导致如此严重的铅中毒吗?

她将求助的目光放到市外,最终获得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相关研究机构的帮助,一起检测了家中老旧的管道,最后发现铅含量为 13,200ppb——是联邦规定的「有毒废物」标准的 2 倍多(评定标准为 5000ppb)。以至于就算不直接饮用也会中毒。洗手、淋浴、洗澡甚至洗碗都会间接摄入铅、导致血液中铅含量过高。

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研究人员从利安家中获取的水样和相应检测结果

超 10 万人用水:整座城市的危机

得到检测结果后,这位愤怒的母亲拿着家中的水样冲向市政厅,向相关部门展示、进行公开抗议:自己一家的水存在铅超标,那整个社区、整座城市的超 10 万居民呢?

但市政人员们认为,利安一家的情况只是个例,并不能就此推测整座城市可能面临严重的水危机。

利安向弗林特市紧急事务管理员展示家中的水样本

后来,接到这位母亲的求助、前来调查的研究人员对弗林特 250 多户家庭的水样进行了检测。结果显示,水样中的铅含量均过高,并不适合直接饮用。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当地缺乏对水的防腐处理:当含有高浓度氯化物的水流经已老化的铅管时,管道被腐蚀、铅由此渗入了居民用水中。

管道中的铅如何进入居民用水(红色示意代表铅)

利安的遭遇和研究人员的调查结果,逐渐被媒体和民众关注,也传到了当地儿科医生莫娜的诊室内。

几乎同一时间段,莫娜接诊了众多脱发、全身红疹、生长发育障碍的患儿。

在得知「铅中毒」这一消息后,莫娜医生十分震惊,并立即开始调查医院的该市儿童血铅水平测试记录:「只要研究人员无法将水中的铅含量增加跟其对儿童的影响联系起来,政府就不会有任何行动。

为了获取更多样本,莫娜向本地的卫生部门发送邮件,申请获得该市所有儿童的血铅数据。但她等待许久之后,得到的却是拖延:当地卫生部门建议在第二年春天(6 个月后)再开始研究。另一边,她发送给上级州卫生部的数据获取申请也石沉大海。

最终,在医院院长的帮助下,莫娜获取了 1746 名当地儿童的血铅数据。研究结果显示,自 2014 年 4 月该市使用新的供水系统以来,当地儿童铅中毒的病例数增加了一倍。

莫娜的研究结果(部分)

既往研究表明,当血铅浓度到达 5 μg/dL 时,儿童正常的大脑发育就会受到影响。而莫娜的研究结果显示,在更换水源后,弗林特地区的儿童血铅浓度超过 5 μg/dL的比例从 2.1% 上升到了 4%,并且在弗林特水中铅含量最高的地区,儿童血液中铅含量升高最为剧烈。

政府公开道歉:赔付 44 亿、监禁 46 年

莫娜医生立即将研究结果公之于众。震惊和愤怒的民众和媒体希望有关部门尽快对「铅中毒」采取措施。

但该地区不同的政府部门却对此出现了意见分歧,有人认为这是「荒谬」的研究,有人认为应该立即采取紧急措施。

密歇根州环境质量部门的发言人 Brad Wurful 并不认可这一研究结果:该研究未经过同行评审,相关数据也「东拼西凑」。州公共卫生官员也对儿童血铅检测结果进行了审查,并未显示出莫娜研究里发现的增幅,并且水质检测同样显示,弗特林水中的铅含量完全符合《联邦安全饮用水法》。

密歇根州弗林特市一户人家的水样

但当地卫生与公众服务部很快确认了莫娜医生的研究结果,并发布公告,敦促该地居民不要饮用该水,并宣布进入卫生紧急状态。

随后,弗林特河的水供应随后被停止——截止此时,这场危机被确认,而该地约 10 万居民已经接触被污染的水超过一年。

紧接着,环境质量部(DEQ)主任引咎辞职,密歇根州州长向弗林特居民道歉,并承认误解了联邦法规:在更换水源之初,未能要求弗林特对饮用水源进行防腐控制,以防止铅从管道、连接件和固定装置中渗入饮用水。

3 个月后(当地时间 2016 年 1 月),时任总统的奥巴马宣布该州进入紧急状态;国民警卫队被调往该地、向居民分发干净的瓶装水。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 (EPA)接管了该地的水源管理,对供水系统进行彻底独立的审查。

弗林特地区相关应急管理人员被指控犯有多项重罪,包括渎职、滥用资金、以及无视有关机构对于「该市水处理厂无法生产净水」的警告等,最高可判处 46 年监禁。

弗林特河

这场发生在 2014 年的水危机 (Flint water crisis,FWC)最终被列为「美联邦之耻」,政府相继向弗林特拨付 3.5 亿美元应对这场危机。此后,约 46,000 名弗林特居民向政府发起约 90,000 项索赔,最后于 2020 年达成赔偿 6.2625 亿美元的和解协议,其中大部分由密歇根州支付。

危机尚未结束

根据《时代周刊》报道,在采取系列措施后,直到 2017 年 1 月,当地饮用水的铅含量才降至联邦标准以下。

但这场水危机带来的伤害并不止步于水中铅含量的下降,其造成的影响至今仍在持续。

在这场水危机里,弗林特居民除了面临铅中毒,还面临饮用水源中存在细菌、消毒副产物含量超标的问题。在更换水源后,该地区曾爆发军团菌,导致 90 人患军团菌肺炎,其中 14 人死亡。根据一项 2019 年发布的研究,即使在安装过滤器、成功减少铅暴露后,弗林特饮用水中仍含有大量病原体。

对于弗林特饮用水导致细菌感染的研究

通过更换被腐蚀的管道、安装饮水过滤器等一系列补救措施,密歇根州相关部门在去年 12 月表示,弗林特的水质已经连续 7 年符合联邦标准,当地甚至颁布了比联邦标准更严格的水质检测要求。

危机之后,一杯饮用水的质量可以不断被优化,但当地公众对于卫生系统的信任危机,暂时无解。

今年 3 月,Science 发文表示:11 项研究表明,这场水危机加剧了弗林特居民的焦虑、抑郁和睡眠问题。

一项发表在 JAMA Network Open 上的研究也显示,在 2019 年至 2020 年针对当地成年居民的调查中,约五分之一居民在过去 1 年里疑似患有重度抑郁症,四分之一居民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十分之一居民则同时患有这两种疾病。

当地一家居民,至今仍基本依靠瓶装水生活

截止今年,弗林特居民仍未从 6 亿多美元和解金中拿到一分钱。

根据和解协议,在发起的 9 万项索赔(包括上诉)全部解决之前,索赔人不会获得赔偿。部分上诉律师表示,一些提出索赔的居民已经去世,其他人已经离开了该州。

部分居民依旧住在这里,但几乎只喝瓶装水:「总感觉自来水散发着恶臭,洗澡时也担心水中有铅穿过皮肤;我们都不再信任卫生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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