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这个穿着时尚、涂着鲜艳口红的零零后女孩名叫陈欢欢。和许多花季少女一样,她也爱逛街爱打扮,晚上喜欢和朋友们聚会泡吧。走出霓虹闪烁的黑夜,白天的她却判若两人,常常简单扎一个头发,妆也不化拎着一个桶就出门了。她是一名零零后助浴师。
脆弱的他们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至少有4700万失能老人,他们长期躺在床上难以动身,洗澡对于他们来说是难以完成的刚需。因此,也催生出了“助浴师”这一新兴职业。
如果说陈欢欢的夜晚充斥着青春的喧嚣,那么她的白天则填满了衰老和虚弱。她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为老人助浴的经历。“我洗的第一个奶奶偏瘫了。她的手全部是僵的,一动就会疼,你根本没办法掰。她躺在床上,我要先给她清洗伤处,伤处的地方需要家属辅助轻轻抬起来,洗完再洗能活动的一边。第一次助洗时,感觉好可怕,好脆弱,哪里都不敢动,只能硬着头皮上。”
陈欢欢小心翼翼地为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洗头发
起初,她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不希望被拍进工作中。但一遍一遍舒展开老人满是褶皱的皮肤,“感觉洗的时候就是在戳血管,皮肤超级薄,超级脆弱。”她慢慢抛开了自己的狼狈,只一心想着不要弄疼老人,专注用最柔软的搓澡巾为他们轻轻抚擦。
被嫌弃的职业
除了每天狼狈不堪外,这份工作还让陈欢欢受到了很多异样的目光。一天晚上,她精心打扮去一家酒吧和朋友聚会。闺蜜带来一位帅哥,两人起初相谈甚欢,但聊到彼此职业时,空气瞬间凝固了。“他说‘那不是都是屎尿屁一起,而且你还要洗男的?’我说‘对,都要洗。’他没有说话,然后慢慢越坐越远,可能嫌我恶心。”看着对方面露嫌弃,一向爱美、自信的陈欢欢倍受打击。
“我那个时候气死了。我跟我闺蜜说,‘我先走了,回家了。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他。’气得我回家哭。那个时候是单身,我就想到底还要不要做(助浴师)。人家跟你正常相处(都会嫌弃),都不要说谈恋爱。”
“我想为和爷爷奶奶一样的老人做点事”
2002年出生于福州的陈欢欢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母亲在她9岁时去日本打工,家里老人生病时都是陈欢欢在陪伴照顾。工作后,老人怕影响孙女,经常独自坐公交车去离家很远的大医院看病。等她收到消息打车赶到时,两位老人一瘸一拐在公交站等她的身影让她痛心不已。
2022年,在日本接触过为老人助浴服务的母亲打算将它引入国内。陈欢欢当即辞职,她也想为和爷爷奶奶一样的老人做点事。见女儿信心满满,母亲花了10万元送她去成都培训。
陈欢欢为沐浴后的老人吹头发
然而,两三百元一次的收费加之传统观念的影响,让助浴服务一直有价无市。为了拓展客户,陈欢欢在小区免费给老人量血压,借机宣传助浴服务。但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只有一位操着河南口音的奶奶向她咨询。老人平日里独居,恰好就住在自己楼下,陈欢欢称她“戴奶奶”。一天凌晨,她突然接到戴奶奶的求救电话。
“吓死了,我穿个衣服就跑过去在外面狂拍门,拍得对门都出来问我干什么。戴奶奶她听到了,但根本没力气回应我,只能慢慢走出来给我开门。然后我就陪她去医院急诊输液、泵氧,陪她到早上6点多才回去。”这次经历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让她们慢慢走进了彼此的生活。
陈欢欢回忆与老人相处的时光,
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家在3楼,她在2楼,我一开灯她就能看到。我经常很晚回去,她就会给我打电话,‘这么晚还没回去,过来吃我做的馒头吧。’她蒸的馒头超级香,跟外面买的不一样,我就很爱吃。”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陈欢欢和戴奶奶处成了一家人,老人甚至把家门钥匙都给了她。
“文工团一枝花”
随着助浴服务的展开,陈欢欢走进了更多陌生老人的生活。一位患有糖尿病的老人,年轻时曾是文工团的一名舞蹈演员。爱干净的她每周都会预约洗一次澡,一边洗,一边给陈欢欢分享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然而短短一个月,她眼见着这位和她有说有笑坐着洗澡的老人,因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导致无法下床甚至无法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验到死亡的杀伤力。我一个星期去一次,基本上就是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向死亡。”陈欢欢回忆,“我跟她聊天,她嘴巴动半天你却听不到声音。我说,‘你怎么这样了?这么快就躺着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在吃药治病?’然后我就哽咽了。她眼睛一直眨一直眨,已经说不出话了。”
卧床老人紧紧地握住陈欢欢的手
老人被送进医院后,陈欢欢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去探望,但又不敢面对生离死别。通过老人家属的朋友圈,她见证着这位“文工团一枝花”一天天走向“凋零”。内心沉重的她找朋友喝了一夜的酒。天亮后,她决定去找自己经常服务的老人当面道别,从此不再做助浴。
“怪老头”
陈欢欢最先找到的是她的 “大客户”。这位老人住在豪宅,脾气古怪,说话总是阴阳怪气,不仅子女不愿和他同住,就连保姆也要隔三差五换人。因此,陈欢欢私下称他“怪老头”。
“他会让保姆提前把要给我的东西放在茶几上面。燕窝、樱桃、草莓,都是很贵的东西。他说‘拿去吃!’我说‘不用了,谢谢。’他说‘吃呗,这点东西又没多少钱,又不是吃不起。拿走!’他一辈子说话都这样。因为长期处于高位者的状态,现在身份地位转换,需要人来帮助自己,他接受不了。”
也正因如此,“怪老头”最初对陌生人帮他洗澡十分排斥。但年纪大了,担心他自己洗澡时摔倒,儿子还是为他预约了助浴服务。陈欢欢几次上门劝说无果,最终还是在老人儿子亲身体验下,“怪老头”才同意一试。
陈欢欢为老人按摩腿部
“他爱搓澡,要的力气好大,都要把整个皮都搓红了,他才舒服。‘再用力,你这不行,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讲话很难听,我就用开玩笑的语气怼他,‘你说话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干嘛老说我,我不洗了。’”面对陈欢欢的心直口快,老人不但没有发火,反而提出让她过两天再来洗。
从此,“怪老头”每周都会预约助浴。两人“不打不相识”,逐渐在斗嘴中成了“忘年交”。一次助浴结束后,行走不便的“怪老头”提出想让陈欢欢扶他下楼走走。老人的儿子出差外地,保姆不敢带他出去,“怪老头”已经快半年没有出门。
“他去找老朋友,找一圈都没找到,(原来)人走了一个多星期了……他扶了我一下,‘麻烦你送我回去吧。’他就说了一句,之后两三天都没怎么说话。”这是陈欢欢第一次看到老人如此脆弱。那天,她没有和老人收助浴费。再次上门时,老人硬塞给她一个6600元的红包。“人太脆弱了,反正赚那么多钱也花不完,谁对我好我就多给点。”他对陈欢欢说。
洗澡也可能是一件“奢侈”的事
陈欢欢服务的卧床老人中,子女经常能来看望的老人通常状况会好一些,但也有独居在家,长时间没有洗澡的老人。
一次,一位身处异国的客户为自己远在福州卧床多年的父亲预约了助浴服务。陈欢欢到老人家里后,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撩起衣服,老人背上都快烂光了。没有人给他换床单,长期的尿液、粪便,再加上汗液形成的褥疮会生脓。白白的那种虫肥肥胖胖地在底下动,每次回想起来我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比难闻的“老人味”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为临终老人洗澡。“基本上是那种奄奄一息的老人。我和家属说,‘这肯定不行,他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他洗完一次澡。’ 有个家属说,‘反正墓地都定好了,你洗就行了。’
“平常都不怎么护理,到死了才想起让老人干干净净地走,我觉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老人家连哼都哼不出来,那么难受了,你还要翻来翻去地折腾他。受不了,我真没办法。我一边做一边掉眼泪,回去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心里骂家属八百遍‘好面子’。我后面就不接这种活了,折磨自己也折磨老人家。”
在助浴中成长
和老人们的相处也让零零后陈欢欢成长不少。刚入行时,贪玩的她连最基本的守时守约都很难做到。“有时候跟朋友约着去玩,喝到凌晨四五点,老是睡不够,老爽约迟到。‘怪老头’的保姆跟我说,‘你昨天没来,他坐在外面沙发一个下午不肯进去躺着,一直等你。’ ”
陈欢欢很是自责:“没有想到随口一约,老人家真的会非常单纯、非常认真地去记这事,甚至会在日历本上面写‘小陈今天要来’,怕自己忘记。”在老人们的宽容和理解下,陈欢欢也逐渐改掉了原来“不靠谱”、“坐不住”的习惯,身上多了一些超越同龄人的稳重。
两年间,这份工作带来的“歧视”和死亡的冲击,让陈欢欢几次想过逃离。但每每想放弃时,她又无法割舍下那些可爱的老人们。她尤其忘不了“怪老头”对她说的话:“面子这些东西是虚的,你们年轻人可能会在乎这个。等老了到我这个阶段,(会发现)我们是真的很需要你。”老人的真诚和“示弱”让陈欢欢百感交集。
一生的羁绊
去年年底,由于助浴的收入时常入不敷出,陈欢欢换了一份工作。但她仍会为“怪老头”、戴奶奶还有之前服务过的老人们提供助浴和陪诊帮助。闲暇时,她还会买些水果、牛奶去看望他们。“我会牵挂,怕他们有意外。我就没事打个电话,‘有吃好喝好不?有空再去看你。’每个人都要打电话问一遍。”
陈欢欢陪卧床的老人聊天
陈欢欢坦言:“我对他们需求也挺大的。我没事就会找他们聊天,特别是焦虑的时候,我很爱听他们给我讲办法。虽然有的现实,有的不现实,但会给我提供多样的思路。和他们相处真的很温暖!”如今,这些迟暮的老人已经从陈欢欢的顾客变成了她的“忘年交”,也慢慢成了她一生的羁绊。
来源:《冷暖人生》
编辑:蒋涵琦 王锦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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