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栗子
廖华(化名)因在药转群中转售镇痛处方药(盐酸曲马多缓释片和氨酚羟考酮片),被山东滨州市阳信县警方跨省抓捕,涉嫌贩卖毒品罪。
事后,廖华向警方解释称,父亲直肠癌晚期逝世后,她不知如何处理剩余的止痛药物,出于节约不浪费的想法,便在病友群中转让药物。她以 260 元的价格卖出了共 50 片盐酸曲马多缓释片和 22 片氨酚羟考酮片。
在交易聊天中,对方提到过自己自己以前「溜过冰」,想用这些药代替,但廖华表示并不了解药物成分,也没有意识到买药的人是吸毒者。
山东省阳信县法院一审认为,廖华的行为违反了国家对毒品的管理规定,以牟利为目的,贩卖国家规定管制的能使人形成瘾癖的精神药品,构成了贩卖毒品罪。一审判处廖华拘役两个月,缓刑三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一千元,追缴廖华犯罪所得 260 元。
有贩子收购过期药,二次处理后高价倒卖
这一判决发生在 2023 年 8 月 31 日,廖华并不是唯一一个遇到类似指控的人。
今年 4 月 30 日,安徽蚌埠的小夏(化名)收到了蚌埠市龙子湖区人民检察院起诉书。起诉书显示,她出售了价值 18 万余元的地佐辛,获利 4 万余元。然而,在小夏看来,她是出于同情和互助才将自用的药物转卖给这些病友,转让的价格和自己买进的均价差不多,且低于市场价,不存在倒卖和获利的行为。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廖华曾经提到,她「不太清楚如何处理类似药品,更不知道药品属性,家附近也没有药品回收点」。她不是没有询问过当地肿瘤医院和药店能否回收余药,但也被告知「暂时无法回收」。
多开的药,难寻的回收渠道,不同的经历反映出同一个现实的、许多人都会疑惑的问题:没用的药,到底应该怎么处理?
图源:视觉中国
根据《中国家庭过期药品回收白皮书》,我国大约 78.6% 的家庭备有家庭小药箱,然而超过 80% 的家庭并没有定期清理药箱的习惯,导致全国每年产生约 1.5 万吨的过期药品。这一数字还仅仅是被浪费的药物的冰山一角,实际上,由于各种原因,许多药品并未被正常使用、回收或者流通,实际产生的浪费、得不到正确处理的药物数量可能更为庞大。
浪费的背后滋生了灰色链条,药物转售的现象十分普遍。
李想(化名)是一名脱离医院体系的医疗从业者,他透露,有二道贩子会从一、二线城市收取过期的高血压类药品,自行处理加工后,辅以一些其他无害的成分,包装成祖传的心血管秘方,进行二次销售,一年就可以赚取几十万的收益。
而针对尚在有效期的药品,则形成了更为完善的售卖利益链条,「之前,有些药贩子会教唆患者开取医保药后进行倒卖,或者以低价收购再高价在农村地区出售。」
国家医保局发布的《2021 年度医保基金飞行检查情况公告》显示,在飞行检查中,仅 2021 年发现涉嫌违规使用医保基金就高达 5.03 亿元。今年 1 月 27 日,央视《焦点访谈》节目播出《涉案金额两亿!「回流药」背后的骗保黑幕》。在云南普洱市这条倒卖医保药品的犯罪链条中,经统计,查获的非法倒卖药品高达 9 吨,全案涉案价值高达 2 亿元。
医保药作为公民基本的用药保障,被明令禁止再次流入市场进行交易。倒卖医保药品的违法行为加大了急需用药的群众买到医保药品的难度,而药贩子们通过骗取国家的医保基金进行牟利的行为,本质上是在侵吞广大患者的日常就医福祉乃至「救命钱」。
除此外,在不严谨、专业的销售环节中,药物也可能被放大危害。
北京大学医学伦理与法律系的王岳教授 提到,「药品脱离了必要的温度和湿度控制,质量无法得到保证,甚至可能被掺杂假药。这种行为会给人们用药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
根据《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2016 年修正版),企业应当「按照包装标示的温度要求储存药品」, 营业场所应当有监测、调控温度的设备,并且「对营业场所温度进行监测和调控,以使营业场所的温度符合常温要求。」而个人在存放药物时的条件往往难以满足条件,可能导致药品质量下降、疗效降低,甚至变质失效,服用后会产生不良反应乃至中毒。
但王岳教授也补充道,即便不转售药品,不当的废弃药物处理方式仍可能带来一些问题。「目前,大部分家庭将过期药品视为生活垃圾丢弃,或者由一些单位和部门焚烧处理,而这种方式可能会对环境造成污染。」
回收志愿者:流程太麻烦,不如直接丢
医疗废物从产生到完成处置,大致可分为「产生—收集—转运—存储—处置」几个环节。而过期药品有两种主要回收方式:企业自发回收、政府设置回收点,但成效都不明显。
2003 年,国务院颁布《医疗废物管理条例》,明确由地方人民政府负责医疗废物集中处置设施的组织建设。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由于对药品处理的需求进一步扩大,《医疗机构废弃物综合治理工作方案》《医疗废物集中处置设施能力建设实施方案》等陆续出台,要求到 2022 年 6 月底,每个县市都建成收运处置体系,实现县级以上医疗废物全收集、全处置,并逐步覆盖到建制镇。
只不过,这些措施并不包括对个体药物的回收处理。
之前,有一些社会责任感较强的企业,会自发进行公益性质的药品回收活动。2018 年起,多家医药企业成立家庭过期药回收联盟,定期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开启线上回收服务,全国 200 多个城市的 6000 多个药店可进行线下回收。
但企业自发回收毕竟属于公益性活动,王岳教授表示,「因为经济价值不高,也得不到相关法律法规支持,各药店、医院、社区等回收点回收过期药品的积极性不高。」
实际参与过药品回收活动的大学生陈子明(化名)提到,虽然自己有心做这件事,但过程中也遇到了不少麻烦。他第一次接触药品回收是在自家小区的公益活动。但活动仅仅开展了一次,并不是定期有的,之后再想回收药品便没有渠道。在学校,她想处理一下疫情期间囤积的药品,但查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回收药品的回收点。
「之前好不容易查到支持回收药品的药店,但要不就是地址太远,要不就是好不容易联系上,人家说这个活动我们已经结束了,什么时候再开他们也不知道。加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奖励,流程又太麻烦,确实会想继续屯着,或者直接扔掉算了。」
作为志愿者且存在药品回收意识的陈子明,尚且时常因不完善的处理机制感到不知所措,而对大多数连基本的药品回收流程都不了解的普通人来说,想要正确处理手头的药品更是一件难事。
「亲人去世了,剩余的药品要怎么处理?可以送人吗?可以低价转卖吗?」诸如此类的疑问时常在互联网上出现,各种疾病的病友群内,寻求药物私下流通的讯息也屡见不鲜。
2023 年 12 月 29 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市场监管总局等五部门发布了《节约药品资源遏制制药品浪费实施方案》,方案中提到了推行药品适宜包装、强化临床用药管理、规范药品销售行为、加强宣传教育引导、规范废弃药品收集销毁、强化组织实施六个方面的方案,并明确了责任主体,回应了一些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
「这项政策已经算是最高等级的政策,而且已经很全面了,需要注意的问题基本都提到了,但问题就在于责任主体到底是谁,应该由谁来出钱。」王岳教授认为,这项方案的面世是药品回收方面的一大进展,但仍然未能完全解决药品回收还差「最后一公里」的现实问题,更多是一种倡议性质。
每年 1.5 吨废弃药物,药开多了吗?
医疗废物处置的「最后一公里」,属于环境部门和卫生部门的责任交叉地带。
目前,具体的责任划分与各国体制密切相关。日本和新加坡通过中央政府立法对全国的医疗废物处置进行统一管理,美国、英国等国家则将立法权部分甚至完全下放到地方政府,允许不同区域间存在一定的差异。
通过实地走访一些开展过药品回收的药店,店员们普遍提到参与回收的人群的一个基本特征是:以年轻人为主,「其他年龄段的人主动来药店参与回收的还是比较少」、「用药多的老年人可能反而不太有这种意识」。
药店药品回收,图源网站截图
王岳教授认为,药品回收只是靠责任感和公益是不行的,需要立法来保障,「要明确成企业的责任。企业的善举要变成责任,参与的方式也不一定要是亲历亲为,可以是通过向协会组织定期缴纳资金来担责。」
另外,王岳教授同样指出,想要解决药品浪费问题,同样不能忽视的是药品到居民手中的「最初一公里」。
「近年来,大众健康意识的不断提高,居民出于自身健康的考量,进行正常的储备感冒药、消炎药等常用药的家庭备药行为,并因为过期造成一定程度的药品浪费现象,是难以避免的。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尽管近年来药占比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以药养医』的畸形状况已有所改善,但现实生活中,过度开药的现象仍客观存在。」
过去,政策上的重心往往着眼于如何避免居民不正确地处理药物,例如在 2022 年 5 月 18 日,针对当时的一系列骗保回流药等危害药品安全案件,国家药监局推出的政策解读提到,除了中间商之外,卖药的普通人会综合骗取医保基金的数额、手段、认罪悔罪态度,来决定是否追究其刑事责任,最高可判无期徒刑。
但司法解释的变化,没有从本质上解决居民在处理药品时的困境,责任主体依旧是居民。
「面对老百姓的一些对药品的不当处理时,不应该把心思放在考虑如何处罚。法律的目的不是为了处罚人,而是为了让人不违法。」王岳教授认为药品浪费的首要问题还是上游的问题,只有减少以药补医、小病大治、开大处方等造成的多开药现象,买药或开药坚持适度适量原则,才能让老百姓没有那么多需要处理的多余的药品,让药贩子无从骗药骗保。「老百姓没必要买那么多,不去对上游进行改变,执法的速度永远跟不上违法的速度。」
王岳教授指出,一个实际可行的举措是完善药物分装体系。
目前,我国药品包装普遍比较小,这既容易造成包装资源的浪费,也不便于按患者的需要进行分装。而在实际操作中,大包装的药品可以按照住院装、门诊装等不同需求和规格进行分药,而不是按瓶或盒来开,这种经济用药的方式更有利于减少药品资源的浪费。
图源:图虫创意
去年,对一审判决的结果,廖华选择了继续上诉。去年 10 月底的二审中,公诉机关曾建议法院对廖华定罪免罚,但廖华认为自己无罪,她的辩护律师为其作了无罪辩护。
目前,目前案件尚未宣判。类似的困境仍在不断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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