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清晨
如果说现代医学是一幅在未知世界里不断完善的大拼图,那么克劳德·贝尔纳(Claude bernard, 1813~1878)所完成的部分,一定是最重要的几块。
1865 年,贝尔纳的著作《实验医学研究导论》出版,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 1822~1895)对这本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还没有那本书能把困难的实验技艺的真正原则写得如此清晰、完整和深刻。这本书之所以还不太被知晓,是因为迄今为止,只有很少人能达到它的水平。」
巴斯德对现代医学的功绩可谓彪炳日月,他的名字妇孺皆知,但也恰恰是因为巴斯德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同为法国人的同时代的医学科学家贝尔纳相比之下就显得星光黯淡了。
贝尔纳的一生,可能在他事业起步的阶段就注定了将是悲喜交加的。
从戏剧回归医学
1813 年 7 月 12 日,贝尔纳出生于法国葡萄酒之乡勃艮第,他的父亲是种葡萄的果农,在他十九岁时,家人将他送到里昂给一位药剂师当学徒。
贝尔纳(Claude Bernard)
在那个时代的欧洲,几乎没有什么当真对病人有效的药物,最好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没有当场把病人给毒死罢了。
贝尔纳发现,经常有人来购买的一种宣称可以包治百病的糖浆,其实是由店里剩余变质的药物调和而成的,而这一点,当时的病人居然一无所知。
当时的医学,在治疗方面根本就是在乱来,这样的学徒生活让贝尔纳非常痛苦。
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也许正是这样的折磨,让贝尔纳转而通过写剧本来抒发胸中的愤懑。他写悲剧,也写喜剧,这一无心插柳之举,竟然也获得了一些肯定和鼓励,他的作品被搬上了舞台。
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后人在偶尔谈起他的时候,也许就要将他和雨果而不是跟巴斯德放在一起比较了。但幸运的是,在这条路上,贝尔纳遇到了一位阻止他继续前行的贵人。
当贝尔纳来到巴黎,拿着自己写的剧本希望得到当时的批评家圣-马克·吉拉丹(Saint-Marc Giradin)的点拨时,吉拉丹发现这位青年虽然颇具才华,但这样的才华还不足以支撑他在戏剧创作领域有所建树,建议他还是回归医界。
因为这一建议,医学的历史就此被改写,有关人体和生命的重大奥秘即将被这位天降奇才一一解开。
在混乱中前行
1834 年,贝尔纳进入巴黎医学院学医,在主流医学的世界里,他的才华开始崭露头角,他之前剧本写作修炼的写作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当他还在巴黎市立医院做实习医生阶段,就与同事合作发表了一篇关于外科手术的论文。
但他在做临床医生期间,也很快发现整个医学体系非常混乱,毫无科学性可言。
早在 200 年前,哈维就因发现血液循环学说而打开了生理学研究的大门,但这条路上追随者甚少,医生关于人体功能机制的猜测基本上都是错的。
天不生贝尔纳,万古如长夜。
比如当时的医疗界认为糖是在肺燃烧并分解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人们已经知道了氧气是由肺部吸入的,贝尔纳后来用了几年时间搞清楚了糖类代谢的部分奥秘,发现这个过程基本上跟肺没什么关系。
在巴黎主宫医院,贝尔纳成为了生理学家马让迪(François Magendie, 1783~1855)的助手。在 19 世纪中期以前,生理学还是一个遭人鄙视的行业,远不如解剖学研究受欢迎。
在贝尔纳加入这个行业时,马让迪甚至无法为贝尔纳提供一个像样的实验室,别人把他的实验室形容为「一个又黑又潮,只能供野兽藏身的巢穴」,贝尔纳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开启研究生涯的。
位于巴黎的纪念牌匾,标志着贝尔纳 1847~1878 年期间实验室所在地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大部分医学领域的研究,如果向上追溯的话,都能找到贝尔纳的影子,我们不妨看看贝尔纳都在哪些领域做出过开创性的贡献。
他首先证明了动物体内的糖主要贮存于肝脏,动物血液里始终有糖;他还通过动物实验,人工造成了糖尿病;发现胃液、唾液、胰液的消化作用;发现交感神经系统在调节组织更换和新陈代谢中的作用;揭示箭毒和一氧化碳使人中毒的原理;提出内环境理论;使药物学成为一门实验科学,将药物学与实验病理学之间建立了紧密联系……
著名医史学家阿尔图罗·卡斯蒂廖尼对贝尔纳的评价是,他的成就几乎遍及生理学所有分支,在很多方面都具有永久性的价值。
贝尔纳认为,只有在弄清楚疾病的动态即疾病的病理生理学原理之后,才能找到合理的治疗方法,这只有在实验室里通过动物试验才能做到。
他强调,没有生理学就没有病理学,而没有生理学和病理学就没有科学的治疗方法,生理学、病理学和药理学构成了实验医学的三大支柱,且其中的每一学科都是一门实验科学。
在我们的医学生时期,我们都听过医学的基础是三理一剖之说,这三理就是贝尔纳提到的生理、病理和药理。
在那个临床医学没有太多治愈手段的时代,贝尔纳的系列研究,真正为临床医学实现治愈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为暗夜里的医学时代,带来了一线光明。
他没有幻想一个理想的治愈时代即将来临,但他的研究无疑向当时的人证明了未来那个理想世界的存在。
实验医学之父,随争议一飞冲天
贝尔纳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赢得了世人的普遍赞誉,拥有了每一个科学家都向往的一切,他的人生仿佛就是一出造福世人功成名就的喜剧。
但活体解剖一直都是医学科学研究领域最具争议的话题。早在贝尔纳崭露头角之前,法国大学就有人抗议活体解剖,不少社会名流坚信通过活体动物实验得出的结论不过是一大堆错误而已。
贝尔纳和他的学生进行活体解剖实验
(Léon Lhermitte,1889 年)
贝尔纳后来在种种非议中一飞冲天,在世界上赢得了无数赞誉,不仅在学术团体中拥有显赫的地位,甚至在法国参议院里也获得了一席之地,但这些反对者并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不敢直面贝尔纳的锋芒,就去攻击他已经去世的老师马让迪,甚至造谣说马让迪曾经在活人身上进行过解剖。
当时的偏见是,人们应当只限于通过观察健康的人与生病的人来总结规律。贝尔纳则认为,如果要受制于这样的认知,那么医学就永远也不可能发展成为一门真正科学的治疗学。
在贝尔纳看来,医学研究不能只做消极的观察,还应进行积极的实验,通过改变实验条件,发现生理规律。没有这样一番见识,可能后世所有的医学实验都将成为无源之水。
在那本著名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中,贝尔纳专门用了相当大的篇幅为活体解剖做辩护,他在书中写道:
「要了解生命物质的特性与规律,就必须拆开生物机体以探入它的体内环境,没有这种方式的研究,就不可能有科学的医学。生命的科学只有靠实验才可以建立,我们只有牺牲一部分生物,才能救活其余生物。
生理学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科学家,是一个被他追求的科学观念所吸引的人。 他听不见动物发出的叫声,他看不见流血,他只注意自己的观念,他只看见隐藏在机体里的他要发现的某些问题。」
但贝尔纳从来都不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人,他认为科学进步不能给任何戕害个人福祉的行为赋予正当性。
也就是不能要求无辜的人牺牲,不能认为弱势群体就是想当然的科学殉道者,哪怕当真是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
道德女神向这位教授展示,秤杆上一端是用月桂树装饰的大脑,另一端是跳动着的心脏。女神警告他多给生灵一些同情心,而不是科学地去认识它们。Photogravure, 1886. Gabriel von Max, 1883.(图源:Public Domain Mark)
总是被遗忘的人
贝尔纳是法国第一个享受国葬的科学家,按理说哪个国家出现这等人物不都会永远被后代子孙铭记?
但后人还是很快将其忘记了,甚至有些大部头的医学史专著都没有提及贝尔纳。
比如美国凯特·凯利(Kate Kelly)那套按年代分成六册的医学史话(约 700 多页),在 1840~1999 那个分册居然直接就把贝尔纳给略过去了。
但却很少有医史研究者会忽略巴斯德,据说,在法国每有一条贝尔纳路,就起码有十条巴斯德街,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19 世纪医学科学史》的作者 William F. Bynum 认为,贝尔纳是第一个被视为等同于军队或政府杰出人物的科学家,在我看来,这样的说法也未免太过抬举那些政客了。
2019 年,我曾在丁香园组织的一次活动中做了一次题为《用科学进步的历史,取代王侯将相的历史》的演讲,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明白,哪些人才真正推动了世界的进步,促进了人类的幸福。
一百多年来,《实验医学研究导论》重印过多次,1996 年商务印书馆根据巴黎德拉格拉沃出版社 1920 年的版本引进翻译了中文版,贝尔纳的思想,早就与现代医学成了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就用《导论》中一段话来结束本文吧:
实验方法是科学方法,它要求精神与思想自由,它不只摇撼了神学与哲学的压迫,而且也不承认科学界的个人权威。这绝不是骄傲与狂妄。
相反地,实验者否认个人的权威正是一种谦虚的行为,因为他也怀疑自己的知识,他把人性的权威置于实验与自然规律的权威之下。
真正的科学好比一块奇花异草芬芳馥郁的高原,我们想到达那里,必须攀登荆棘遍地的陡坡,而且两条腿还要被刺得皮破血流。
如果允许我述说我的关于生命科学的感想,我将比拟一间光辉灿烂的厅堂:我们想要到达那里,必须走过一间狭长而龌龊的厨房。
题图来源:电视剧《白色巨塔》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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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清晨,70 后,黑龙江人,外科医生,业余科普作家,代表作《心外传奇》、《医生爸爸的 365 夜》、《外科札记》、纪录片《手术两百年》(文学底本&联合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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