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Origami
当一个城市里，有 5 家医院的医生同时决定递交辞职信，会发生什么？
最近，韩国政府计划在 2025 学年扩大医学院招生规模，引发了医疗圈的抗议。为了反对扩招，来自韩国首尔的 2,700 多名实习医生与住院医师们决定集体递交辞职信，于 20 号（本周二）上午 6 时开始停止工作。[1]
脱袍抗议现场，图源：视觉中国
带着「医疗监狱即将出现」的标语，这些医生走上了抗议的舞台。
千名医生将辞职抗议，或导致大规模手术中断
这次大规模的集体罢工，源于一份医学教育改革计划。
2 月 6 日，韩国政府宣布，将针对医学教育采取的改革性计划：在 2025 学年扩大医学院招生规模，从现行 3,058 人增至 5,058 名学生（+2,000，+65%），最终在 2035 年使韩国增加 15,000 名医生。[1]
据韩国媒体统计，抗议的医生均来自于首尔最知名的五大医院。罢工规模占韩国医院医生总数的 37%。[1] 此外，这些医生也是目前医院急诊一线的核心。韩国实习生和住院医师协会（KIRA）表示，此次劳工行动可能会导致大规模手术中断。
历史是相似的。2020 年，韩国医疗界也曾爆发大规模的罢工运动，以此抗议当时韩国政府对于医疗体制的改革。为期三天的罢工由韩国医学会（KMA）组织，该协会约有 13 万名成员。他们反对政府计划将在未来 10 年内增加 4000 名医学生的目标，其中约四分之三的医生将被派往该国农村地区至少 10 年。
2020 年，为反对医改计划，一家医院门口贴出「休假」通知
图源：视觉中国
彼时，由于韩国公众担心新冠疫情期间医生罢工会造成医疗短缺，政府最终撤回了计划。
但这一次，韩国政府的表现似乎极其强硬，表示这一次的医学生扩招将「不可逆转」，而如果医生真的这么做了（指集体辞职），将遭到严厉惩罚，包括吊销医师执照等。[2]
韩国医界对此的回应则是：医学生也加入到抗议活动中宣布罢课。据韩国医学院协会（KAMC）表示，在周五举行的紧急委员会特别大会上，韩国 40 所医学院中的 35 所学生代表，批准了大规模罢课。[3]
政府：只有扩招才能拯救韩国医疗
双方剑拔弩张背后，是 18 年如一日的招生计划。
韩国政府的一名外宣人员对媒体表示，政府之所以想要推动医学生扩招，是想要以充足的医生劳动力，扭转目前医生短缺的局面，「韩国的医学生招生人数已经 18 年没有变化了，每年都保持在 3,058 名学生的水平。」
据 2021 年官方资料显示，韩国每 1,000 人拥有医生数量为 2.6 人，低于经合组织（OECD）成员国平均 3.7 人的水平。[4]同年，我国《2021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表示我国 2021 年每千人口执业（助理）医师为 3.04 人。[5]
图源：参考资料 4
从数据上看，韩国每千人口医生的数量并没有达到极度短缺的地步。然而，前韩国妇产科医生姜元道博士（化名）表示，韩国医生真正的问题是分布极度不均，「如果我和三星掌门平均算收入，我也是亿万富豪。」
不均体现在两个维度：地区差异、专科差异。
韩国健康保险审查评价院 2020 年的统计显示[6]，韩国各区、郡的医生分配情况相差极为悬殊，排名垫底的江原道高城郡每千人口医生数仅为 0.45 人，排名第一的首尔市钟路区每千人口医生数却多达 16.29 人。
在全韩国 250 个区、郡中，像高城郡这样每千人口医生数不足 1 人的地区就有 45 个，占比 18%；每千人口医生数低于平均水平的地区，更是多达 192 个，占比高达 76.8%。
此外，韩国的城市与农村在高级医疗资源的分布上也非常不均衡。有研究提出，韩国所有学科都呈现出专科医生集中于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现象，一个人口密度低、经济不发达郡的专科医生数量甚至不如首尔的一个居民社区的专科医师数量。[7]
在居民需紧急治疗的情况下，城乡居民的救治概率也会因为客观条件存在巨大差距。韩国保健福祉部的数据显示，2015 年至 2017 年，江原道南部地区的急诊疾病死亡比为 2.09，首尔东南地区仅为 0.85，前者是后者的 2.5 倍。[8]
「另一个问题，是需要医生的领域与实际劳动力的不匹配。」姜博士表示，因丰厚的商业前景和更好的社会地位，皮肤科、眼科、整形外科、骨科等医学学科是所有韩国医生的必卷之地。而相比之下，儿科、心胸外科、普通外科、妇产科等在韩国被称为「基本医疗」的学科，却长期缺乏医生。
「在韩国医生界，妇产科一直都有臭科的蔑称，一方面是工作环境没有眼科、皮肤科那么光鲜亮丽，一方面妇产科的诊疗费偏低、医保外费用少、医生挣得没有其他同行多。」
另一名还在韩国延世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位的朴白虎（化名）认为，造成这种学科分配不均的情况也可能是由于「害怕担责」，「年轻医生们觉得妇产科、胸外科等专业造成医疗纠纷的情况会更多，也更容易引起医疗诉讼。在韩国，医疗诉讼产生的高额赔偿金，可能会让医生直接破产，所以很多医生会主动逃避这些学科。」
面对这一系列问题，韩国政府认为扩招是改善医疗必须迈过的「门槛」。
本次改革中，韩国卫生部门指出，到 2035 年将需要增加 1.5 万名医生，以满足该国人口迅速老龄化和其他因素带来的日益增长的需求，并在地区差距日益扩大的情况下确保更多医生提供基本医疗服务的迫切需要。[9]
但是，在同一问题上，韩国医生们的想法几乎完全相反。
医生：扩招会毁掉整个韩国医疗
「这几天我感到心如刀绞， 2 月 6 日（指扩招改革宣布）对韩国医疗保健体系来说是死刑。」[10] 韩国医学会江原道分会会长金泽宇在一场抗议政府扩招医学生的集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在集会上，120 多名医生抗议者打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快速增加医学院入学人数，将侵蚀高质量的医疗服务。」「韩国人是无端增加医生数量的受害者。」「医疗监狱即将出现。」
在此期间，韩国各地的医学会都在举行着类似的抗议活动。针对纷杂的演讲主题，有韩国媒体总结了抗议会的发言，认为医生的说法大多都在驳斥韩国政府提出的扩招逻辑。
图源：视觉中国
韩国健康和社会事务研究所估计，到 2035 年，韩国将面临 27,000 名医生的短缺。但韩国医学会（KMA）指出，虽然目前韩国每千人口医生数虽然低于平均水平，但是呈现出尤为快速的增长，韩国并不缺少医生。一项针对 27,000 名韩国医学会会员的调查显示，95% 的医生反对韩国缺乏医生这种观点。[11]
比如韩国春川医学协会分会会长说，即使不提高招生上限，韩国也会伴随着人口负增长以及快速老龄化，出现医生过剩的情况，「不知道每年增加 2,000 名医学生入学，想要实现什么目的。」[10]
在医疗资源分布不均的问题上，韩国医疗界也有自己的逻辑，他们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政府医疗财政支出不足：韩国实行全民医保，国民仅负担较低比例的医疗费用。但韩国医保大部分财政来源于国民缴纳的保险费，政府补助占比不足 20%，且一直处于连续多年亏损的状态。
姜博士分析，这是一种市场调节的必然结果。韩国的公立医院仅占韩国医院的 10%，90% 的医院是由医生或资本方运营的，「私立医院天然就会追求盈利性，这是无法避免的。在医保连年亏损且补助不足的情况下，韩国的医疗资源就会天然趋向经济发达、消费能力强的大城市，回避妇产科等盈利性小的学科。」
相比政府觉得多招人就会有人去农村、去妇儿胸外，韩国医生的想法则是，只要钱到位了，医生自己就会分流去农村、去妇儿胸外。
「儿科领域缺乏医生，农村缺乏医生，这不是医生数量的问题，而是政策出现了问题。」韩国原川医学协会会长对媒体表示，仅靠发放更多的医疗执照并不能改变医学生们对某些专业的偏爱。为了防止儿科和其他基本学科的崩溃，韩国应该提高医院基本服务的费用。[10]
不过，针对医生协会的看法，有学者觉得并非如其所述大公无私。一位发达国家卫生经济学博士高鹏先（化名）评价，韩国医生的抗议行为多少有维护自身精英地位与对应利益之嫌。
毕竟，有数据显示，韩国医生是韩国绝对的精英阶层，平均收入是韩国国内工薪劳动者的 6.8 倍。[12]「如果医生群体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蛋糕就会变小。」
曾在妇产科工作的韩国本土医生姜博士则提供了另一个角度，他认为这一次罢工和之前不同，因为医学生也参与了进来，「这说明他们可能并不是单纯为了钱的损失，而是害怕改变带来『变数』。对于一个职业来说，当只要按部就班走就可以实现财富自由时，任何一个可能打破按部就班的变数都是『危险』的。」
神仙斗法，患者何如？
站在利益的不同面，医改的各方各有心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这场唇枪舌战中，最关乎切身利益的患者，似乎却被迫「隐身」了。
2023 年 3 月，一名韩国少女从高楼坠下，多家医院以医生不足为由将运送她的救护车赶走，最后该名少女死在救护车上。5 月，一名 5 岁高烧患儿连续被 4 家医院以缺乏儿科医生为由拒诊，数日后死亡。 同月，一名 70 多岁韩国老人被车辗过，送往医院期间遭 10 间医院拒收，最终于两小时后在救护车上死亡。
有媒体统计，从 2018 年到 2022 年，韩国医院拒绝救护车的案例多达 37,000 宗，其中三分之一的拒收理由是缺乏相关医生。[13]
其实，把视角放在民众端，大家是赞成扩招的。据民调机构「gallup 韩国」发布的民调结果显示，76% 的受访者对政府扩招医学生政策给出积极评价。[14]在韩国互联网上，民众对 2023 年连续出现的医疗事故表现出难以容忍的声音。
姜博士说到，他希望这次韩国医改能够取得一些成果。但是被问及「你觉得哪些成果会对患者带来益处」，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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