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聲,陌巷柴米,皆為煙火;稼穡躬耕,翁媼絮語,俱是人間。

即日起,光明日報、光明網開設《煙火人間》全媒體專欄,邀各路名傢撰寫美文,狀山川形勝,敘風土人情,展時代風雲,詠人間大愛,用文字、聲音、圖像觸摸人們心中最柔軟的部位,為今日多彩中國留下搖曳生姿的剪影。

無論是胸懷山海,與天地共吞吐;抑或見微知著,滴水中見汪洋。無論是穿越時間長河,見證今昔巨變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時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剎那感動;甚或悄然駐足沉吟,覓尋茂嶺原隰的細密針腳。寫動,亦寫靜;是詩,亦是思。

《煙火人間》欄目,願為一扇窗口、一面鏡子、一泓清泉、一方綠洲,與讀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熱度、光芒與精彩,體察人們的心靈、智慧與夢想,洞鑒時代的生機、氣質與深情!

作者:《人民文學》雜志社原副主編 肖復興

天壇,有很多舞者,大多是女的,年齡在五六十歲,甚至更大些,屬於大媽級舞者。這樣的舞者,一撥一撥的,分散各處:齋宮東門前的林蔭道上,祈年殿外的紅墻下,北門兩側的白楊樹下,柏樹林或丁香樹叢的空地上……其中最耀眼的是一群身穿民族服裝的舞者。我端詳過她們的服裝,有些像藏族,又有些像蒙古族,有的人戴著的帽子,系著的圍巾,打著的手鼓,又像維吾爾族。想來都是隨心所欲的改良版吧。那麼多人,自己掏錢,定制這樣的統一服裝,專為跑來跳舞,真的是天壇一道別致的風景。

疫情這幾年,這樣的舞者見得少瞭。今年開春以後,舞者像約好瞭似的,驀然多瞭起來。天壇就是風向標和溫度計,人多人少,一下子能看出來,像是喘瞭一口粗氣,呼吸瞭一口新鮮的空氣,帶有它自己的心情、感情和表情。常能看見帶著行頭或披掛著鮮艷舞裝的人,說笑著走過來,像是趕赴什麼盛會。 那天上午,我在北門東側的白楊樹下,見到一群女人正在跳蒙古舞。白楊樹下有棕色的椅子,我習慣坐在這裡畫畫。以前就常見到她們,年紀六十開外,穿著色彩鮮艷的改良版民族服裝,旁若無人地舞蹈。地上擺放著錄音機,播著悠揚的舞曲。這裡,簡直成瞭她們的專屬舞臺。盡管初春的風還有些料峭,她們依然堅持來到這裡,舞步輕揚。 錄音機裡,播放著《美麗的草原我的傢》。她們的服裝,很配這樣的曲子和舞蹈。她們的舞蹈和廣場舞不一樣。廣場舞,沒有服裝的要求,也不會這樣舞步標準,更多是為瞭鍛煉身體,也為瞭接觸交流,打發時光,甚至能舞出個兒把的黃昏戀來。她們則多瞭一些藝術的味道,或者說是人老心未老,在心底泛起一點期許,微薄、卻總也放不下的一點兒抓撓。 所以,和她們交談時,千萬不能說她們跳得像廣場舞,這會讓她們不樂意。說實在的,她們確實跳得好,無論舞姿,還是感覺,都那樣的有味道,一看就是起碼受過一定的舞蹈訓練,並非伸伸老胳膊老腿的機械活動。 有時候,我仿佛恍惚看到她們年輕時的樣子,想象那時候一定比現在要風姿綽約,甚至風情萬種如同歌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的主人公。這想法,多少有些對她們不夠尊重,但想起年輕的時光,誰的青春不是充滿著蓬勃的欲望和希望呢?想當年北大荒那麼多由知青組織的文藝宣傳隊,無論演出全本的《紅色娘子軍》,還是自己編的小歌舞;無論是在食堂臨時搭起的小舞臺上,還是在田間地頭,甚至荒草甸子裡;何等熱鬧!那些跳舞的女知青,平常走路都起范兒,即便站著,在食堂裡排隊領個飯,也要丁字步的。感覺那樣良好,超凡脫俗,仿佛不是在荒原,而是飄飄欲仙入殿堂。跳舞,就是這樣能夠讓她們如同鼓脹起風帆的小船,自以為可以飄蕩到很遠的地方。 當然,這後一種想法,我有些不好意思講出來。我前面的想法,特別是她們的舞蹈和廣場舞的不同,如果和她們講,她們是絕對認同的。 這一天,她們跳瞭一段,到白楊樹下的長椅上,坐下來喝口水休息的時候,我對一位站在我面前的大姐說瞭這樣的話。這不是討好,是實情。她聽後望瞭我一眼,點點頭說道:我最煩別人說我們是跳廣場舞!

這一群舞者的衣服提包水杯,有的放在長椅上,有的掛在樹枝上,甚至幹脆堆在地上,五彩斑斕,如同盛開的春花。她們在這裡換服裝,在這裡休息,在這裡切磋,在這裡聊天,這裡是她們的舞臺,也是她們的後臺。白楊樹是天壇裡最高的樹瞭,她們選擇在這高高的白楊樹下跳舞,實在比在別處更顯得廣袤高闊,和她們跳的蒙古舞是那樣匹配——天蒼蒼,野茫茫,比在燈光炫目背景輝煌的舞臺更合適。大媽級舞者,在這裡跳出瞭不一樣的味道,不比那些在正式舞臺上的年輕舞者差。特別是有的還身材勻稱,個頭兒高挑,會讓一些已經臃腫的年輕人自愧不如。

我身邊的這位舞者,就是這樣一位清秀苗條的人。我誇贊她跳得真好,問她以前是不是練過舞蹈?

她說小時候在少年宮學過芭蕾,考舞蹈學院附中人傢說她身材矮些,沒有要她,挺遺憾的。我聽出來瞭,她有些失落,畢竟是少女時代的夢。

我想問她多大年紀瞭,又覺得不太禮貌,便問她是哪一屆的。她告訴我六七屆的,屬兔。我心裡立刻算出來瞭,今年本命年,七十二瞭。我們同是老三屆。便又問:那你肯定插過隊瞭,我去的北大荒,你呢?

北大荒三個字,讓她興奮起來,立刻對我說,我也是去的北大荒!然後告訴我:那時我們農場排演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我重新穿上芭蕾舞鞋,特興奮!那還是偷偷從北京帶去的呢,本為留個念想兒,沒想到還派上瞭用場。好多年沒練過功瞭,練得我的腳指頭都磨出瞭血泡,指甲蓋兒差點兒沒磨掉。遺憾的是沒讓我演吳清華,隻演瞭一個紅軍戰士。

她快人快語,說得有些遺憾,也有些爽利。遠去的夢想,如今,在這裡春風二度。人老瞭,有舊夢能重溫,並沒有馬逐塵去,杳無蹤影,也是件開心的事情。

我對她說:你可真是夠棒的,去北大荒還帶上芭蕾舞鞋。你這是不甘心啊!

說得她咯咯笑瞭起來:可不是嘛!怎麼說也是自己的一個夢,即使破滅瞭,也曾經有過這個夢啊!

是啊,誰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夢呢?大夢,小夢,都是夢,一般都比現實要美,更值得回味。她說得有些傷感,或者說有更多復雜的感情。我望瞭望她,鬢角花白,塗著淡淡的妝。忽然,才註意到,她站得那麼腰身筆直,丁字步,一直習慣地立著。

舞曲又響瞭起來,她鳥一樣邁著輕快的舞步,走瞭過去。很多舞者也都走瞭過去,跟隨著樂曲翩翩起舞,如水流一樣自然匯合,漣漪輕輕蕩起。我望著她輕盈的舞姿,哪裡像七十二歲的人,可畢竟已經七十二瞭。望著她身後的白楊樹,我想起瞭北大荒,在北大荒,常見這樣高聳的白楊。這裡不是北大荒,是天壇,可這裡怎麼又有點兒像北大荒?

(文中速寫作品均為作者筆繪)

點讚(0) 打賞

评论列表 共有 0 條評論

暫無評論

微信小程序

微信扫一扫體驗

立即
投稿

微信公眾賬號

微信扫一扫加關注

發表
評論
返回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