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春生(北京物資學院外國語言與文化學院副教授)
2023年2月,非洲最大的當代藝術博覽會天達開普敦藝術博覽會將虛擬與現實融為一體來探討時間的概念,吸引瞭世界各地的藝術傢用自己的創意和作品來探討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聯系,反思歷史遺產到底意味著什麼。南非曾有過一段灰暗的歷史,種族隔離制度帶給南非巨大的創傷,南非知名藝術傢、作傢蘇·威廉姆森認為,這段過往留給南非最重要的遺產就是記錄和重新構建歷史的能力。
Ⅰ.種族隔離時期黑人藝術的多樣性
南非種族隔離時期(1948—1994年)是南非歷史上一個充滿沖突與挑戰的時期。種族隔離政策將南非人民分割成不同的種族群體,限制人們的權利和自由。盡管面臨種種限制,南非的黑人藝術傢仍然創作出瞭豐富多彩且獨具創意的批判性作品,以表達他們的抗爭和對自由、平等的渴望。黑人藝術以其多樣性和創造力成為一種強大的反抗方式,音樂、戲劇、文學、雕塑以及視覺藝術等都成為表達自由意志和抗議的媒介,不僅為黑人社群提供瞭文化認同感和抵抗種族隔離政策的勇氣,也展現出南非人民的堅韌品質與不屈精神。
塞科托作品《星期天的下午》。資料圖片
傑拉德·塞科托(Gerard Sekoto,1913—1993)是南非最著名的現代藝術傢之一。作為城市藝術和南非黑人藝術的先驅,他的成就對20世紀南非文化景觀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塞科托的作品融合瞭非洲民間藝術和歐洲現代藝術手法,以獨特的表現主義風格描繪瞭黑人社群的生活場景,南非約翰內斯堡藝術畫廊於1940年收購瞭他的作品,使他成為非洲首位有作品被博物館收藏的黑人藝術傢。
塞科托善於運用鮮明色差的對比來進行創作,他的作品《第六社區的黃房子》《星期天的下午》《手拿橙子的女孩》《帶石頭的囚犯》《監獄院子》《街頭音樂傢》《奧馬爾》等,描繪瞭南非人的日常生活場景,與其流亡巴黎後以原生活地作為素材進行的回憶性作品形成呼應,映射種族隔離政策下的社會矛盾。《第六社區的黃房子》中利用墻壁、窗戶和門的結構將畫中三個人物彼此分開。紅色屋頂和黃色墻壁形成色彩對比,人物和前景道路上的陰影與路面、門廊和窗戶內部的淺藍色調形成呼應。畫面上兩個冷漠的行人與懶散的女人形成人物張力,金色的光環籠罩著三人,光線、陰影和顏色闡釋並概括瞭凝固而沉重的瞬間。作品巧妙地傳達瞭貧困和失業的普遍人類境況,但同時仍保留著南非的典型環境。《黎明》則描繪瞭一個男人與公牛搏鬥的場面,他的妻子和孩子在旁邊觀看,這幅畫象征著塞科托對“自由終有一天會到來”的信念。1947年,塞科托自願背井離鄉離開南非前往巴黎,從此再沒重回故土。
這一時期,音樂和戲劇也成為城市黑人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南非的黑人音樂傢將傳統音樂和西方音樂元素融合,創作瞭一系列富有特色的音樂作品,表達瞭他們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望。米裡亞姆·瑪卡芭(Miriam Makeba,1932—2008)作為一位著名的南非黑人女歌手和活動傢,以其高亢的嗓音和對種族隔離的抗議而聞名,被譽為“非洲媽媽”。瑪卡芭將祖魯語和科薩語融入歌曲中。《啪噠啪噠》(Pata Pata)是瑪卡芭20世紀50年代創作的歌曲,最初是用科薩語創作並演唱的,“Pata Pata”在科薩語中意為“觸碰”,在這首歌裡表示一種舞蹈。20世紀50年代中期,這種舞蹈在約翰內斯堡郊區小酒館裡很流行。男舞者站成一排,雙臂向前伸展,掌心朝下,而女性則依次拍打每個男性(方式類似於現今的安檢搜身),之後男性也會對女性做同樣的動作。這首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不斷重復的簡單歌詞及音律,“來跳啪噠啪噠,哦,來跳啪噠啪噠,像這樣拉著我,哦,像這樣拉著我……”,歌詞和曲調都充滿瞭濃鬱的非洲傳統音樂的韻味。
《啪噠啪噠》讓瑪卡芭以南非民族歌者的身份出現在世界音樂舞臺,也讓瑪卡芭將科薩和祖魯文化帶上瞭世界舞臺,使她成為南非傳統文化的象征性人物。20世紀60年代初,瑪卡芭準備回國參加母親葬禮時,發現自己的南非護照已被註銷,她成瞭無國籍的人。從那時起,瑪卡芭開始審視自己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於是越來越直言不諱地批評種族隔離制度和白人少數政府,南非政府也一度禁止國內銷售其唱片。與瑪卡芭有同樣遭遇的還有南非著名爵士女歌手和作曲傢多蘿西·瑪蘇卡(Dorothy Masuka,1935-2019),她的音樂作品表達瞭對種族隔離的反對和對自由的追求,其音樂風格在南非一度很受歡迎,但當歌曲反映瞭更嚴肅的社會問題時,政府開始對她進行質疑,禁播其歌曲,1961年瑪蘇卡被流放,一直持續瞭31年。
另一位南非頗具才華的音樂傢是兼小號手、長號手、短號手、歌手和作曲傢於一身的休·拉馬波洛·馬塞克拉(Hugh Ramapolo Masekela,1939-2018),他被譽為“南非爵士樂之父”。馬塞克拉以其爵士樂作品和撰寫知名的反種族隔離歌曲而聞名,代表作有《索韋托藍調》和《帶他回傢》等。1968年他憑借《放牧》(Grazing in the Grass)一曲登上瞭美國流行音樂排行榜冠軍。
音樂在南非種族隔離時期,扮演瞭一種獨特的角色,傳達瞭非洲人民的希望、憤怒和團結。從早期反映南非人民普遍經歷和關切的歌曲,到後來成為改造現實的利器,音樂在反對種族隔離運動中發揮瞭重要作用。
與音樂具有同樣魔力的還有戲劇。南非的戲劇傢通過創作反映種族隔離時期生活的戲劇作品,展示瞭他們在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堅韌與智慧。阿索爾·富加德(Athol Fugard)1932年生於南非卡魯沙漠地區的米德爾堡,因其對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社會深刻而悲觀的分析而享譽國際。他的多部劇作被改編為電影上映,包括《血結》(1961)、《波斯曼和萊娜》(1969)、《哈羅德少爺與男孩們》(1982)、《通往麥加的路》(1984)和《我的孩子們!我的非洲!》(1989)等。《哈羅德少爺與男孩們》被認為是富加德的自傳式戲劇之一,講述主人公陷入種族隔離的歷史遺留問題中並努力掙紮的故事。這部90分鐘的獨幕劇以1950年的南非伊麗莎白港為背景,圍繞17歲的白人男孩哈裡以及他與兩名黑人仆役山姆和威利的關系展開。哈裡受過良好教育,他與支持南非種族隔離的酗酒的父親之間存在矛盾,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父親角色始終缺失,而哈裡與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山姆和威利卻建立瞭緊密的聯系。山姆擁有大智慧,很愛笑,也很幽默,他與哈裡和威利建立瞭一種輕松、愉悅的氛圍,就像跨越瞭種族藩籬的一傢人一樣。當哈裡得知父親從醫院回傢後感到不安時,山姆會試著安撫他,鼓勵他專心做作業。山姆在劇中成為哈裡非常渴望的父親形象的替代。富加德試圖用他的戲劇表明,種族不應該成為障礙,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溝通。每一種關系、經歷和記憶都會受到所處政治環境的影響。
杜米勒·費尼(Dumile Feni,1942—1991)是被稱為“黑暗之子”的南非當代藝術傢,以描繪南非反對種族隔離鬥爭而聞名。費尼的才華在他的藝術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許多繪畫作品雖然完全以線性方式完成,卻具有濃厚的雕塑特質。《阿爾伯特·盧圖利肖像研究》是為在南非發起反對種族歧視的非暴力運動祖魯族酋長、教師、宗教領袖盧圖利所創作,畫作並未按現實主義手法描繪三維的雕塑,而是用象征性手法使繪畫本身兼具瞭雕塑的內在屬性。通過繪畫和雕塑,他揭示瞭種族隔離制度下黑人所經歷的苦難和壓迫。
藝術傢從個體層面利用多樣的藝術形式,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情感表達,通過他們的作品記錄瞭非洲人民的生活經歷、掙紮和抗爭,深刻揭示瞭種族隔離時期的苦難和希望,傳遞瞭他們對不公正現實的關註和抗議。與這些藝術傢個體創作緊密相呼應的是一些團體的藝術活動,這些藝術活動也激發瞭人們的抗爭精神,成為抵抗和改變社會的催化劑。
Ⅱ.反種族隔離的標志性藝術活動
南非種族隔離時期的藝術活動在抵抗壓迫和爭取平等的鬥爭中發揮瞭重要作用。這些標志性的藝術活動包括音樂會、文化節和博物館藝術展覽等形式,它們不僅凝聚瞭南非人民的力量,也引起瞭國際社會對反種族隔離鬥爭的關註和支持。
音樂會是南非種族隔離時期標志性的藝術活動,人們通過音樂的力量向全世界傳遞對種族隔離的抗議和呼籲。曼德拉音樂會是其中最具影響力的盛會,1988年和1990年,反種族隔離運動在倫敦溫佈利體育場舉辦瞭兩場音樂會,呼籲南非政府釋放自1962年以來一直被監禁的納爾遜·曼德拉。1990年曼德拉在第二場音樂會上首次公開露面,並向全世界爭取釋放他的人們表示感謝。眾多反對種族隔離政策的藝術傢紛紛現身演唱會以示支持。前文提到的幾位藝術傢如休·馬塞克拉、米裡亞姆·瑪卡芭等都出席瞭音樂會。
米裡亞姆·瑪卡芭。資料圖片
藝術展覽也是黑人藝術傢表達自己觀點和抗議的重要途徑。“第六社區博物館”是一個充滿歷史記憶的場所,是為瞭紀念南非種族隔離時期開普敦被強制遷離的第六社區的歷史及文化的博物館。第六社區在因種族隔離制度被摧毀之前,是一個在語言、宗教、經濟狀況、原籍地理區域等多個層面存在著多樣性的社區,於1966年被宣佈為白人區,於是6萬多人被強行遷移到開普平原的荒蕪外圍地區,他們在第六社區的房屋被推土機夷為平地。第六社區博物館基金會建立後,一直致力於推行流動的博物館運動,通過在城市的不同地區建立收集點和創造講故事的機會,為散居各地的原第六社區人的回歸行動和記憶敘事提供支持。1994年博物館推出瞭首屆展覽,名為“街道:第六社區尋蹤”。21世紀初開始,博物館在開普敦佈伊頓康特街歷史悠久的薩克斯·富特倫大樓,建立瞭“第六社區博物館重返傢園中心”,成為舉辦相關活動的熱門場所之一。博物館通過展覽、口述歷史記錄和藝術品等,展示瞭當時社區的多樣性和遷離帶給人們的痛苦,以及對和解和正義的呼籲。第六社區博物館以象征性的方式參與到歷史和記憶的建構中,成為種族隔離政策下南非黑人社區生活和抵抗精神的象征。它通過藝術和文化遺產的方式保留瞭這段歷史,使記憶得以延續。
“詩歌巴士”是一次別開生面的文學之旅,最早由門杜藝術團發起,眾多藝術傢響應,是在社區間開通巴士並以詩歌和表演為主來展開溝通合作的活動,後發展到南非各地,人們在旅途中欣賞詩歌表演並參與討論。這個活動不僅提供瞭一個文學交流的平臺,也讓人們通過詩歌的力量思考和反思種族隔離的歷史。2000年9月舉辦的“詩歌巴士”之旅由馬利卡·恩德洛武(Malika Ndlovu)和卡迪佳·希格(Khadija Heeger)等南非詩人帶領。恩德洛武曾創作瞭《出生在非洲,但是》來表達身處特殊時期人們的困境:“出生在非洲,但/被用另一種母語哺乳/聽著外國搖籃曲入睡/當我死去/卻祈求去往上帝的天堂/出生在非洲,但是/出生在指定的土地上/遠離祖輩的那棵樹/努力找尋自己命運的方向。”恩德洛武的詩歌正像種族隔離時期的詩人丹尼斯·佈魯特斯(Dennis Brutus)和凱奧拉佩策·考賽瑟爾(Keoraetse Kgositsile)一樣,通過將意象植入敘事,來喚起人們對種族隔離的反思。恩德洛武在詩歌《莉迪亞》中,將風擬人化為高聲哭訴過往創傷的女人,而將被埋葬被遺忘的女人的身體象征化為被遺忘的歷史:“這風是一個被困擾的女人/她充滿記憶的狂野/唱著真相和悲劇/關於我們被埋葬的遺產/我們的奴隸制度/隻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否自由。”
社團或項目類的標志性藝術活動不僅僅是藝術表演,更是一種敘事方式,將個體意識升華為集體意識。通過藝術,人們能夠凝聚力量、表達聲音,並將種族隔離的不公正傳遞給全世界,用藝術的力量講述著故事,訴說那段不能被遺忘的歷史,喚起人們對過去的記憶和對未來的期許。
Ⅲ.重新建構黑人的自我認同
藝術傢們通過個體及群體性藝術活動解構瞭種族隔離時期的歷史,揭示瞭其中的權力結構、偏見和不公正。他們通過藝術的力量提出重新審視歷史,促使人們對社會問題進行深入思考。
在自我意識層面,藝術傢們拒絕被定義為種族或民族的刻板印象,而是探索個體和群體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塞科托在1943年約翰內斯堡舉辦的新團體五周年紀念展上,試圖打破“非洲藝術傢”的種族烙印,將個性化置於創作前景。在文化認同層面,他們挑戰傳統的種族概念,超越瞭傳統的邊界和劃分,提倡包容性和多元性。通過重新定義文化身份,他們用藝術重新建構瞭黑人的自我認同,打破瞭過去被主流社會塑造的形象。這種重新建構不僅僅是關於個體的認同,更是關乎整個社區和群體的認知,傳達一種認同的力量、尊嚴和價值。此外,他們關註邊緣群體,通過解構主流歷史敘事中被邊緣化的歷史事件和被遺忘群體的沉默,喚起大眾對這些群體的關註。
傑拉德·塞科托。資料圖片
《還原凝視》是黑人藝術傢集體(BLAC)的藝術展創意,呼籲黑人藝術傢“反過來凝視白人”、跨越“膚色界限”來進行自由的藝術表達。在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的視覺文化中,白人一直作為“主體”,象征著權力和自由,其他人都被視為不自由的“客體”。展覽為黑人提供平臺,通過藝術傢的眼睛來審視過去,從黑人的視角探索,並解讀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權力和社會關系的本質。伯尼·蘇爾(Berni Searle)是南非女藝術傢,她的作品包含著表演性敘事和自我形象建構元素,以體現歷史、土地、記憶等。在蘇爾的作品中,她質疑白人可以自由支配黑人身體的做法,認為黑人是被剝奪瞭主體地位的存在。《還原凝視》展覽正是要將黑人的主體地位奪回來,而展覽中的大多數作品都與種族隔離遺留問題有關,都試圖在解構後建構起反抗和重塑身份認同的方式。
通過解構過去的敘事,藝術傢們為建構新的認同和價值觀鋪平道路。同樣,通過建構新的身份和文化意義,藝術傢們為解構過去的偏見和壓迫提供瞭具體的替代方案。歷史與現實、記憶與遺忘、解構與建構,這些相互融合、相互作用的力量使得人們不斷反思,推動社會的進步和變革,為社會帶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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