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蘆的精髓恰是這層薄裡透黃的冰糖,當然是越大越誘人,尤其從果子頭頂支棱出一大片那種,飛揚跋扈得很,堪稱糖葫蘆界的勞斯萊斯。』
“咔咔脆,不沾牙,你就放心咬。”
很奇妙,近年來我聽過最撩胃的糖葫蘆廣告,竟是這句,不是形容山楂多紅多大或多甜多酸,而是突出糖的口感,老板是懂流量密碼的。
因為糖葫蘆的精髓不是山楂,恰是這層薄裡透黃的冰糖,當然是越大越誘人,尤其從果子頭頂支棱出一大片那種,飛揚跋扈得很,堪稱糖葫蘆界的勞斯萊斯。必須要脆,一咬掉渣,如踏上剛上凍的河面,有種危險的刺激。糖渣落到圍巾或衣服上不舍得劃拉掉,還得逐一捏起來放到嘴裡吃掉。印象中,小時候的糖片上還會灑不少芝麻,但近年似乎看不見瞭,不知是為節約成本還是口味風向變瞭。
在那個物質不算發達的年代,糖葫蘆是許多孩子冬季唯一的甜品,甚至是奢侈品。但多數孩子又嫌山楂酸,一大串也吃不完,所以終究是為這片糖付費。有的先吃糖,把每顆山楂前那塊都啃幹凈瞭,連那層糊嘴的糯米紙都甘之如飴;有的把糖留到最後,山楂啃得奇形怪狀,但糖片完好如初,如後現代雕塑。對於“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這類經典《世說新語》吃甘蔗問題,甚至可以作為兒童心理學案例分析。
糖葫蘆的起源已難考證,但應是發揚光大在北京,已和豆汁、鹵煮、驢打滾等列為四大必吃小吃。如今夏天也能買到,其實是本末倒置,因不論櫃子的保溫技術多麼發達,一旦拿出來在太陽下烤一會兒就化瞭,瀝瀝拉拉不說,關鍵是口感不對。說到底,糖葫蘆的精髓還是脆,就像冰棍最美妙的口感,永遠周身冒白氣時的第一口。
開頭那句話廣告來自十裡河古玩城附近,那條著名的老舊飯館集散地呂營大街上。前幾天傍晚去某傢河州牛肉面館,面韌肉厚,吃得腦滿腸肥,一肚子湯湯水水,感覺體重都漲瞭好幾斤。恰好聽見一位東北大哥在路邊喊,就毫不猶豫買瞭一根。5元,很便宜,如今北京普遍都是10元。糖確實脆,山楂也大,但應該是提前焯過,雖然去瞭生果子的酸澀氣,但口感也塌瞭,不硬實,而且水分大,稀釋瞭糖味。這也是需用生山楂做的根由。
我第一次吃熟山楂是那種扁狀糖葫蘆,據說起源於哈爾濱,因為東北太冷,張大嘴啃凍挺的果子費勁,還容易喝風。將果子煮熟,壓扁,好嚼,方便,而且去籽後還能多賣些錢。當年果子普遍不取籽,去瞭能多賣些錢,扁的更貴,如普通的賣1.5元,取籽的賣2元,扁的能賣3到4元。
也有人認為壓扁是為瞭混淆不新鮮或爛果子,這更是筆良心賬,但這種創意不可否認。食物進瞭東北,往往因創新散發一種魔幻主義風情。如萬物過瞭山海關皆可拔絲,這兩年東北糖葫蘆又火瞭,草莓香蕉橘子獼猴桃已不值一提,更有苦瓜地瓜冬瓜黃瓜登堂入室,糖蒜饅頭巧克力酸菜蓄勢待發,但最讓我開眼的還是鳳爪。正所謂南吃蝦北吃蟹,東北冰糖瞭自然界,在腦洞如斯的黑土地,未來出現冰糖火箭我也一點不驚奇。
東北太冷,糖份可以帶來熱量與幸福,是剛需。
但誠如天津人認為煎餅裡加其他都屬於“邪教”,作為山楂原教旨主義者,我始終秉持冰糖其他水果都是二流原則,甚至夾豆沙這種傳統吃法都不及純山楂,因為豆沙餡不僅串味,而且厚重的甜遮蓋瞭冰糖的淡雅,喧賓奪主。
天津稱糖葫蘆為“糖墩兒”,敦實的形象立刻豐滿,相比之下“冰糖葫蘆”就像大漢面前的小姑娘,輕盈俏皮。天津的物價比北京低,最近我吃的幾傢都隻賣5元,幸福感又上一個檔次。但有本地朋友說雖然愛吃,可從小傢裡不讓買,嫌臟,果子不洗,又在自行車前被紮成刺蝟似的走街串巷,煙灰煤渣都粘在糖上。這種話術和原來不讓小孩買街邊鐵條串的烤羊肉串一樣,不新鮮,不衛生,容易拉肚子,同理還有炸串、麻辣燙等,街頭食物仿佛成瞭青少年健康的第一大天敵,可憐天下父母心。
當然,天津人會吃,愛吃,關鍵是愛下廚房,很多人傢都能自己做,從糖葫蘆到燒麥,這是本地人引以為豪的傳統藝能。“傢裡沒道招牌菜,還敢叫天津人嗎?”
電視劇《新還珠格格》
我大姑傢以前在東北農村。大姑父心靈手巧,我小時候的某年冬天,他也自己動手做過,好玩,衛生,又省錢。山楂攔腰切開,挖核,屋外撅幾根細長的樹枝,一頭削尖,從兩半山楂的正中串過;鍋裡熬冰糖,小半袋子,慢火,待焦黃的糖稀咕嘟起泡,將一串放在裡面三搖兩滾;提前備一塊光滑石板,糖葫蘆出浴後趁熱往上一砸,啪,冰糖很快就定型成片;再準備一塊厚泡沫,斜插,沒過手持部分大半,放在窗臺上再凍一凍;頭天剛下過大雪,山裡紅,滴溜圓,映著銀白景色,黃色糖片在日光下一閃,晶瑩剔透,還有零星糖液滴落窗臺上,光看一眼就牙齒倒絕,口水橫泛……
故事至此都很圓滿,但二十分鐘後迫不及待拿起來一咬,得,別說脆響,連悶響都沒有,因為門牙被粘住瞭,中看不中吃,不使勁都拔不出來。好不容易擼下一半,倒入後槽牙嚼,上下頜都能粘住,如陷入糖沼。後來才知道,是熬糖火候與糖水比例的問題,越是看似簡單的食物,越在細節處見功夫。
糖多瞭,不僅粘,而且齁。糖葫蘆的魅力不在於甜,而是甜與酸的美妙平衡。馮曉泉當年的神曲《冰糖葫蘆》開宗明義:都說冰糖葫蘆兒酸,酸裡面它裹著甜;都說冰糖葫蘆兒甜,可甜裡面它透著那酸……歌詞簡單,卻撩人,許多人的味蕾就是直接被這句擊穿,後來天一冷就想吃糖葫蘆,一想糖葫蘆就想起這首歌,B站裡有條彈幕更戳心:
前奏一響,好像要過年瞭。
對於我們這批成長於九十年代的孩子來說,記憶的歌聲裡,這段旋律經久不衰。無憂無慮的年華過去瞭,但味覺的美好記憶卻一直回響。聽著聽著,濕潤的就不隻是口腔,還有眼眶。
幾年前我住在團結湖附近,經常步行去藍色港灣吃飯。入冬以後,棗營地鐵站附近有個小推車賣糖葫蘆,有時在出口南,有時在出口北,玻璃窗裡的白色燈光在嚴嚴夜幕分外耀眼,油紅的糖葫蘆格外顯大。我隻要看見就會買一根,或餐前吃開胃,或餐後吃解油,糖熬得也好,咔嚓一口,清脆有聲,一掃此刻的寒冷與白天工作中的壓抑,解饞又解壓。正如我一個東北朋友所說:
每到冬天,我的半條命,是糖葫蘆給的。
發表評論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