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最早見於甲骨文,常作“ ”,上面是“宀”,下面是“豕”,屋內有豬之形。豬乃古代“六畜”之一,既是食物的來源,也是平民祭祀中的重要祭品,所謂“陳豕於室,合傢而祀”,構成瞭傢庭財富的重要組成部分。《說文》釋曰:“傢,居也。”《爾雅》則對“傢”的方位作瞭更準確的描述:“牖戶之閑謂之扆,其內謂之傢”,說“傢”位於整棟房屋的最深處。故傢從初義之居所,可逐漸引申為夫婦子女聚居之傢庭,如孟子所言“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傢可以無饑矣”,擴而可為傢族、傢產之義。在西周的禮樂制度中,“傢”還與“邦”“國”相對,指卿大夫的封邑領地,但到瞭春秋戰國時期,社會階層發生瞭激烈的變動,“傢”的指稱對象也逐漸泛為一般的血緣傢庭。
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生命場所,傢是人類文明中普遍、自然、深入而廣泛的存在。世界各大文明都有關於“傢”的傳統,古希臘的亞裡士多德從“傢政”角度來理解和管理“傢”,希伯來文明強調口頭傳統的“傢族傳承”。中華文明從最基本的倫理單位發展出“傢國同構”理念,進而遞至“天下一體”的宇宙認知,因此成為中華文明的重要支點。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
梁漱溟說,“中國文化自傢族生活衍來”,錢穆亦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傢族觀念上築起”,這些立論均基於傢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倫理單位的基本事實。在傳統社會中,最基本的人倫關系有五種: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和朋友。代表世代的父子關系、代表陰陽的夫婦關系和體現平等的兄弟關系這三倫均生發於“傢”這一場域當中,形成瞭一個多樣、復合的“關系整體”,而另外兩倫亦由傢庭類推而出,故有擬君為父、擬朋友為兄弟的說法。基於此,中國傳統社會推導出君惠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妻順、兄友弟恭和朋誠友信的系列德目,建構起一個人倫教化的意義世界。
與西方倫理學不同,基於人在傢庭當中所切身體悟到的以血緣親情為起點的人與人之間的仁愛之情,即《中庸》所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仁就是愛人,親愛父母就是最大的仁。《詩經》中的“千古孝思絕作”《蓼莪》曾詠唱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父母的“生”“鞠”“撫”“畜”“長”“育”“顧”“復”“腹”,是父母養育生命之恩的具體展開,構成瞭個體存在與成長的前提,也是子女感念報答之情生發的自然基礎。因此,在種種仁愛的情感中,親親之愛不僅是形成最早的,而且是最為真誠、最為自然、最為強烈的,甚至被視為人的本性,是良知良能的表現。誠如孟子所言:“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源自傢庭的天然“親親”之情,最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凝結為“孝”這個重要德性,成為中華倫理體系的起點和諸德之首。孔子曾說:“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可知孔子視血緣親情為人生命存在的起始根源,以親親之孝為前提,認為弟子們隻有在“入則孝,出則悌”的基礎上“推己及人”,才能實現“大愛”,做到“泛愛眾而親仁”。有子更直接言明“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隻有先確立瞭孝悌之本,仁道才能生發。孟子則不僅把與孝相關的“父子有親”作為“五倫”之首,列於“君臣有義”之前,而且將“仁義禮智”的本質都歸結為事親從兄,指出“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事,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將親親之孝達於天下則自然而然會實現“仁者無不愛”的道德境界。秦漢之際的《孝經》則把一切美德統統置於孝德之下,認為孝是修身之根本、傢庭道德之首務、社會政治道德之基石。自此,孝真正被確立為中國傳統道德中的“元德”,“傢”也正式成為德性涵養的始源地和人倫秩序建構的基礎。
傢國同構
西周分封建國所奠定的傢國一體的社會架構直接決定瞭中國傳統政治是一種倫理型政治,政治建立在倫理的基礎上,倫理的原理直接上升擴展為政治。依此邏輯,政治以倫理為本位,倫理以傢庭為基礎,傢庭以親親為起點,傢庭中的親親,便構成社會政治的尊尊、代際之間的長長。《禮記·大傳》曰: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於祖;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於禰。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愛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禮俗刑,禮俗刑然後樂。這段話非常清晰地展示瞭周代宗法制度如何從親親走向尊尊的社會歷程,建構起一個從傢庭、傢族到國傢相互貫通的倫理規范體系。
在這裡,傢是最小國,國是最大傢,一切社會關系以傢庭關系為原型,一切社會生活以傢庭生活為基礎,一切社會倫理以傢庭倫理為起源,倫理與政治高度合一,孝與忠可直接貫通。因此,《大學》首章明確把“治國”“平天下”視作“齊傢”合乎邏輯的擴大與延伸,又說“一傢仁,一國興仁;一傢讓,一國興讓”。《孟子·離婁上》則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傢,傢之本在身。”《孝經》更是以孝為最高價值,並“移孝作忠”。如《開宗明義章》:“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士章》:“以孝事君則忠。”《廣揚名章》:“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居傢理,故治可移於官。是以形成於內,而名立於後世矣。”不唯傢庭倫理之孝與政治倫理之忠,兄弟倫常與長長行為,而且理傢與官治都可以通過親親原則而打通。忠孝一體、傢國同構成為理解中國古代倫理政治的關鍵,傢也因此取得瞭塑造社會政治秩序的根本意義。以是,“傢國”二字,在古往今來的連用中積淀為中華民族文化心理上的傢國情懷,也成為中華政治文明的重要表征。
天下一傢,萬物一體
“傢”在中華文明中的特殊地位不僅囿於倫理與政治,更在於它構築瞭華夏民族對宇宙、世界乃至天下的獨特理解模式:天下一傢,萬物一體。在華夏民族的大經大法中,要數《周易》最早以“傢”的方式來表達與宇宙萬物的關系。《序卦傳》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天地,即乾坤、陰陽。陰陽相交而生氣與萬物,萬物之中最為靈貴者則為人,故“有男女”,男女必相合而走向傢庭,故“有夫婦”,夫婦孕育子女,而成人倫之始,故“有父子”。可見,從宇宙論來看,“傢”的存在並非偶然,而是陰陽生生必然產生的生命結構,是“生生”之形上預設的現實載體,宇宙秩序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均圍繞“傢”而展開。
宇宙本身“生生不息”通過傢庭化結構得以呈現,在這種宇宙觀下,人們所面臨的世界便不是冷冰冰的、異己的陌生世界,而是充滿著親情、溫暖及相互關聯的“傢”的世界。宋儒張載在《西銘》中對具有形而上依據的“天下一傢”進行瞭闡釋:“乾稱父,坤稱母……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宇宙是一個大傢庭,不僅化育萬物,也化育萬物之首的人,世間萬民都是我的同胞,天下萬物皆是我的朋友。
正是在這種宏闊的思想范式下,中華文明提出瞭社會政治與世界秩序的理想,即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從子夏的“四海之內皆兄弟”到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再到《禮記》的“以天下為一傢,以中國為一人”皆是對這一理想的不同表達,將從傢庭場域中所生發的天然團結、相親相愛和守望相助的善意,拓展到傢庭之外,延伸到社會政治乃至更廣闊的天下。
總之,通過“傢”這一支點,傢、國、天下相連綴,“我”與世界相勾連,身心與傢國相貫通,再遞至天下,融個人修養、傢庭倫理、政治想象、民族理想和世界圖景為一體,塑造瞭中華文明即微即宏、豪邁曠達、溫煦正義的獨特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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