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青年維也納

“在十九世紀的巴黎小酒館裡、咖啡館裡,每個人都可能是個大人物。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這裡,有的想追求藝術,有的想發財致富,有的想解放全人類。”

十九世紀的巴黎群英薈萃,尤其是浪漫派,還真的特別適合拍《XX三萬裡》這種群像式的電影。因為浪漫派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群體,雖然沒有明確的組織,但的確是有領袖、有明星、有大人物、有人人偏愛的小兄弟、還有能兩肋插刀的幹將。

浪漫派在巴黎最初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不用說是夏多佈裡昂,既是第一號的詩人、又是貴族院議員、外交大臣,雖然沒幹幾天但還是促成瞭昂古列姆公爵的西班牙遠征,還帥、還有眾多貴婦人女粉絲。雨果是他的眾多追隨者之一,但卻得到瞭夏多佈裡昂的認可,被看作是某種意義上的文學上的繼承人。

夏多佈裡昂

但夏多佈裡昂地位在那裡,即使他辭職瞭、甚至成瞭某種意義上的反對派,但他忙於政治事務。而且別看到1830年王朝覆滅的時候,他才六十二歲,但他其實挺長壽,1848年才死,活瞭八十歲。早在復辟王朝時期,也就是雨果他們這群年輕人闖入文壇的時代,夏多佈裡昂已經覺得自己老瞭,開始為自己“走進歷史”做準備,也就是開始為自己的“歷史形象”做準備。

雨果太太曾經說,那時候每一封寫給夏多佈裡昂的信,都被夏多佈裡昂老爺留檔瞭,而夏多佈裡昂老爺的回信,也都被他留檔瞭!隻有夏多佈裡昂自己才有他所有往來書信的原件。而給他寫信的人收到的都是夏多佈裡昂老爺回信的“抄本”!

少年雨果宣稱:“要麼成為夏多佈裡昂,要麼一無所成!”

一個人為自己來日無多、開始思考自己的歷史形象的人,一個連自己的書信都要留檔,然後讓秘書抄一份寄給朋友的人,是不可能領導一群年輕的詩人和作傢、成為他們的領袖的。

這時候我們就要提到另一個在浪漫派運動裡發揮瞭重要影響、卻總是被忘記的人瞭。這個人就是夏爾·諾蒂耶。

他雖然死的比夏多佈裡昂早,但其實比夏多佈裡昂年輕,1780年出生,到復辟王朝時期才四十多歲。而且夏爾·諾蒂耶雖然曾經寫過一些非常浪漫派的小說,講述憂傷而絕望的愛情,但其實他的風格和夏多佈裡昂完全不同。夏多佈裡昂不管幹瞭多少翻臉無情的事,但他至少做到瞭第一真的帥、第二他給自己塑造的多愁善感、迎風流淚的人設始終沒有破。所以夏多佈裡昂自己歲數大、偶像包袱重、政治事務繁忙。

而夏爾-諾蒂耶別看也是著名作傢、法蘭西學院院士,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偶像包袱反而甩得差不多瞭。到雨果他們那個時代,夏爾-諾蒂耶的興趣在奇幻故事、中世紀傳說這個領域。他幹的事和格林兄弟在德國幹的差不多,都是從中世紀的故事裡尋找近代文明的源頭。隻不過夏爾·諾蒂耶更偏向夢幻、神遊童話王國,而沒有格林兄弟那種使命感。

已經快被遺忘的夏爾·諾蒂耶。不過如果你記性好,大概能記起來高林老爺在講座裡聊過他和雨果的段子。

他同時還兼任圖書館館長,可以住在圖書館提供的公寓裡。所以他既有興趣、也有意願、還沒有偶像包袱,自然就成瞭一大批文學上的新銳的領袖。在他的公寓裡,當時的浪漫派作傢定期聚會,這個聚會就是人們所說的浪漫派“文社”。當時常去的人有雨果、有拉馬丁、有繆塞,司湯達好像也去過,但我記不清瞭。而且司湯達當時處境很差、心情不好,行蹤飄忽不定,有時候在意大利、有時候在巴黎,在巴黎以意大利人自居,在意大利被捕瞭又說自己是法國人。所以他即使去過可能也沒引起什麼註意。

而且所謂的浪漫派文社,其實就是作傢聚集在一起閑聊天,說說自己看瞭什麼書、在寫什麼故事,然後要麼是諾蒂耶的女兒彈鋼琴大傢聽,要麼是別人彈琴大傢一起跳舞。

在浪漫派的群體當中,雨果是當之無愧的王子,夏多佈裡昂喜歡他、諾蒂耶也喜歡他。但其實拉馬丁也很著名,進法蘭西學院比雨果還早。而且拉馬丁也是貴族院議員,在政治上也想有所作為,他的優點是真的出身貴族,所以比雨果的起點高很多。雨果想成為另一個夏多佈裡昂,其實拉馬丁也想,而且拉馬丁比雨果在政治上要更成功。1848年革命的時候,正是拉馬丁站一把椅子上,帶領聚集在一起的革命群眾宣誓,由此建立瞭第二共和國。而且拉馬丁成瞭臨時政府首腦兼外交部長。

註意這個著名場景中的破沙發

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在這個宣誓的過程裡,拉馬丁老師找到的椅子其實是一個破沙發,沙發的彈簧很軟,拉馬丁根本就站不穩,是他的出版商兼共和國時期的辦公室主任赫澤爾從背後撐著他的腰,他才能夠站穩帶領大傢宣誓的。赫澤爾後來決心開啟民智,所以致力於出版科普類作品,他捧出來的作傢裡有一個很有名,就是凡爾納。

在雨果、拉馬丁之下,其實還有一個著名詩人(可惜他的漢語譯名沒法說)——阿爾弗雷德-德-Vigny,1790年出生的拉馬丁、1797年的Vigny和1802年的雨果一起成為浪漫派的三個重要人物。在他們之外是一大批當時還不太著名的人物。

比如什麼都寫、什麼都幹,隻要能賺錢什麼都好說的大仲馬老師,還有因為有錢、所以生活精致、追求享受,懶得動筆,但每當別人不拿他當作傢,他就寫個短篇嚇所有人一跳的梅裡美老師。他們倆在浪漫派裡是兩個極端。其實當時還有一個什麼都幹,但是除瞭寫作,幹什麼什麼賠錢,所以到處躲債的巴爾紮克老師。這三個人算是浪漫派群星裡的三個極端。梅裡美優哉遊哉,雨果看瞭都嫉妒,但梅裡美寫的東西精致、優雅、雨果也沒有辦法,隻能高興的時候說梅裡美是第一流文體大師,不高興的時候說梅裡美是消化不良的文體。

享盡清福的梅裡美老師

在這些人之下是一群浪漫派的詩人,就是雨果的打手們,比如最熱心的一個,就是詩人奈瓦爾。他是當時巴黎浪漫派文人的義務推銷員,經常口袋裡揣著各種文稿,問書店老板、報社編輯,“這個故事怎麼樣?這個故事是雨果寫的”“不對,這不是雨果寫的,這可能是戈蒂耶寫的”“哎看著也不對,這好像是我寫的”“誰寫的不重要,這是浪漫主義!你要不要!”

然後就是1810年出生的繆塞瞭。繆塞那時候才十幾歲,卻相當有錢,在浪漫派的文社裡,大多數人都是走著去走著回,隻有他有時候騎馬、有時候被朋友用輕便馬車送去。帶換到我們這個時代,就是一群腿兒著聚會的窮文人中間,有個開敞篷、甚至是超跑的十幾歲年輕人。

他比誰都小,卻比誰都強,一心覺得雨果不如自己。大傢也第一不敢惹他,第二覺得他確實有才華,所以都讓著他。繆塞作為“浪漫派的孩子”的名號就是這麼來的。

浪漫派群體作為窮作傢的時代基本上到1830年就結束瞭。至少是雨果這時候已經紅瞭。開始擺大師的氣派瞭。但其實有一個浪漫派作傢1831年才帶著孩子從老公傢裡逃出來,這就是喬治桑。到這時候浪漫派的群體才算是最終定型。

前邊的這群作傢,再加上評論傢聖伯夫,再加上當時聚集在巴黎的形形色色的藝術傢、比如跟這群人關系比較緊密的作曲傢柏遼茲、鋼琴傢李斯特和後來從俄國逃出來的肖邦,還有意大利寫歌劇的羅西尼。羅西尼就去巴爾紮克躲債的房子吃過飯,說巴爾紮克的傢就像四十大盜的寶庫,你進門覺得什麼都沒有,可巴爾紮克老師把厚簾子拉開,就變得金碧輝煌。各種好酒、好吃的、無所不有。還有畫傢、雕刻傢、歷史學傢。比如復辟時期就已經當上大臣的基佐。還有當時還是著名記者兼歷史作傢的梯也爾。還有誰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幹什麼的佈朗基。

繆塞和世紀兒的懺悔

說到佈朗基,我們還得考慮當時巴黎的另一個重要群體,那就是革命傢和流亡者。法國在拿破侖時代橫掃歐洲。拿破侖戰爭對浪漫派崛起的復辟時期來說就跟“昨天的事”沒什麼兩樣。雨果的父親是拿破侖的將軍,雨果母親的情人也是拿破侖的將軍。繆塞描寫過“在大軍團兩次出征之間懷孕”、“在勝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出生”的一代人。雨果和繆塞在年齡上都是這一代“世紀兒”,當然繆塞的爹不是軍人。

但拿破侖擴張法國的結果是很多人都成瞭法國人。其中尤其以德意志人為多,比如日後的詩人海涅,逃到巴黎的時候就說按照拿破侖帝國的法律,萊茵河左岸的人也是法國人。還有日後替拿破侖三世設計“皇後大道”的雅克·希托夫,也是法國占領科隆期間到瞭巴黎。

還有跟法國一向親近的波蘭,當波蘭人起義失敗的時候他們隻要有機會都會想方設法地逃到巴黎。類似的還有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時、希臘、甚至匈牙利在1848年革命失敗之後也有一票大貴族和革命者去瞭巴黎。比如安德拉希伯爵在被缺席判處死刑之後,就在巴黎過瞭很長一段窮文人和流亡者的生活。

安德拉希伯爵:流亡時可沒這身行頭瞭

他們都通過一張流亡者和革命者的秘密線路連接在一起。歌劇院最紅的意大利女明星很可能是燒炭黨英雄的情人。不那麼紅的女歌手也可能把司湯達這樣的鍵盤米蘭人引向燒炭黨。路易·拿破侖跟著哥哥參加燒炭黨起義,親眼看著哥哥死在自己懷裡。後來他登上寶座、在第二帝國第一美女卡斯蒂利奧內侯爵夫人的床上,又想起自己是全歐洲唯一頭戴皇冠的燒炭黨。

在十九世紀的巴黎小酒館裡、咖啡館裡,每個人都可能是個大人物。今天有個窮到沒錢吃飯卻戴著大禮帽的人找你借錢,後來他從佈達佩斯匯給你一大筆錢,因為他是匈牙利伯爵。一個妖艷的意大利姑娘跟你有一段說不清的過去,後來寫信希望你跨過阿爾卑斯山去參加革命。

羅馬尼亞革命者、德意志革命者、俄國革命者、匈牙利人、意大利人,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在巴黎,尋找機會、尋找夥伴、當然也需要預支一些稿費或者借點錢。有個餓瞭好幾天終於逮住個朋友,靠蹭飯活著的巨人般的俄國人,他後來又來瞭,這次他繼承瞭財產有幾千個農奴,他還寫小說,他叫屠格涅夫。

因為不善理財和要嫁女兒,屠格涅夫晚年又陷入瞭困窘

沒人確定別人是誰。他自己說自己是誰、他到底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他追求什麼,都沒人說得清,他是不是密探、你是不是密探、那個請你吃飯還跟你聊天的人是不是密探也沒人說得清。波德萊爾總是自稱自己是密探,也沒人當真,後來在佈魯塞爾他故伎重演就給自己惹瞭麻煩,畢竟佈魯塞爾不是巴黎。

但有這麼一群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巴黎,有人想解放全人類,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專門走上層路線,他們是聖西門主義者,他們要解放窮人、但隻關註精英。還有一群人神神秘秘,搞得像兄弟會,他們是傅立葉主義者。還有一群人嚴肅極瞭,總是討論理論,總是欺負巴黎人喜歡的理論傢蒲魯東,他們是馬克思主義者。

還有人想追求藝術,認為藝術是唯一值得畢生追求的東西。還有人覺得藝術、政治並沒什麼區別,一個好詩人也能是好部長,雨果就這麼說,但他沒當過部長,拉馬丁真的當瞭部長…

還有人想做生意,覺得藝術、政治、生意靠的都是聰明才智,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聰明才智,這就是巴爾紮克老師,他覺得自己是又一個羅斯柴爾德,可惜賠瞭不少錢。海涅和羅斯柴爾德一起散步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說到他。

杜米埃由於這幅諷刺路易-菲利普的漫畫《高康大》而入獄6個月

浪漫派這群人有寒微之時基於義氣、興趣、彼此欣賞的友情,還有大傢都爬上去之後,作為上流社會的文化明星和政治人物的下半場。比如拉馬丁、雨果、Vigny在法蘭西學院的交往,拉馬丁和雨果在貴族院的交鋒,大仲馬看上Vigny情人之後的堅定追隨,還有繆賽和喬治桑眾望所歸的愛情故事。

浪漫派還有在第二帝國時代雨打風吹去的結局,當時很多人已經死瞭,雨果在海島上唱衰第二帝國,但梅裡美卻成瞭第二帝國的名譽國丈,代替歐仁妮皇後那個死瞭的爹,成瞭拿破侖三世的鍵盤嶽父,代替瞭貴族院的參議院議員,一年拿四萬法郎津貼還不用去辯論,成天帶皇後參觀巴黎聖母院。戈蒂耶成瞭另一個夏爾-諾蒂耶,當上瞭圖書館管理員,坐在馬蒂爾德公主的沙龍裡笑談當年勇。

這真的是一個有起承轉合的故事。

巴黎庫賽爾街24號,瑪蒂爾德公主私人府邸的一角

浪漫派的這群人,他們在窮困的青年時代,住在生活成本昂貴的巴黎,置身於最困苦的膳宿公寓、閣樓。美國人惠斯勒在巴黎學畫畫,覺得自己靠傢裡匯來的那點生活費實在是太苦瞭。等他在巴黎混久瞭,認識瞭可愛的其他畫傢們,就發現自己其實還算不錯的。他的朋友們傢徒四壁,一切傢具都是畫在墻上的。所以他經常祈禱“上帝應該來救救方丹·拉圖爾”然後又補充說“不是上帝也行!”

但他們卻充滿信心、對未來充滿幻想,法國也好、流亡者們的祖國也好、全人類也好,都在等著他們去解放。詩歌、繪畫、音樂、小說、經營不善的劇院、皇帝的寶座、下議院的講壇,每個地方都在等著他們去表演一出轟轟烈烈的大戲。後來他們當中有的人死瞭,有的人自殺瞭、有的人消失瞭、被遺忘瞭,但也有些人真的走到瞭那個位置上、表演瞭屬於全人類的一出大戲。

當他們回首往事的時候會怎麼說是一回事。可如果那些老哥們一起走到瞭那個時刻,看到瞭他表演的那一瞬間,他們會怎麼說其實一點不難猜。因為1830年七月革命期間,佈朗基已經替所有人喊過那句話瞭!

第三共和國的重要締造者甘必大

當時他用步槍的槍托敲著地板,給自己助威,然後用最大的力氣喊“前進!浪漫派!”

巴黎不是隻有浪漫派這一夥人,在巴黎,關於藝術、關於未來、關於財富、關於權力的夢想在一代又一代年輕人中間傳遞。在浪漫派被雨打風吹去之後,又有一對兄弟來到巴黎追求文學夢想,這就是阿爾方斯·都德和他哥哥。他們住在巴爾紮克描寫過的那種膳宿公寓裡,但卻碰到一個《高老頭》裡沒寫過的鄰居,這個人整天鍛煉演講,而且聲若洪鐘,把住在隔壁的都德吵得沒法睡覺。這個年輕人還瞎瞭一隻眼睛,他後來當瞭律師、當瞭議員,當瞭第三共和國的部長、總理和議長,這個人就是萊昂·甘必大。

每隔幾十年,就有一群人要在巴黎的舞臺上表演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有時候在文社、有時候在蒙帕納斯、有時候在聖日耳曼-德-普雷,這是法國這個文學國度的一場持續瞭一百多年的轟轟烈烈的大戲,一直演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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