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萬寧橋,途經火神廟,就到瞭北京的後海。誠如莎士比亞所言,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話在這個空間同樣適用。
△北京後海公園。/圖蟲創意
對於喜歡買醉的人,這兒是酒吧的聚集地。對於熱愛旅遊的外地客人,這兒是老北京風情打卡處。對於偏愛野泳的,這是他們從小遊到大的天然泳池。
要是哪口兒都不好,那也沒關系,在這兒發個呆,同樣會給予你一次愜意的體驗。但你所見的這一切,也許隻是表象,想理解後海,或者往大瞭說,想真正感受北京這座城市的精髓,還得走入胡同之中。
“胡同”這一叫法出自蒙古語,在很多元曲作品裡,就已出現這一名詞。在當時,一排排的民間街道被稱為“忽洞格兒”,蒙古語的意思為“水井”,為瞭方便,人們將其叫成瞭“胡同兒”。
△北京“胡同兒”。/圖蟲創意
據文獻的記載,明代北京城有記錄的胡同有1300多條,辛亥革命時期胡同增加至3000條左右。到瞭新中國成立後,北京城的居民不斷增多,大大小小的胡同有6000多條。
在某種程度上,胡同就代表瞭北京的市井生活。在那些角落,每天都發生著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為瞭更好地探索胡同,《新周刊》找到瞭一位人力三輪車車夫、一位房產中介,以及一位生活在當中的本地人。
他們因不同的社會身份,與這個城市空間產生聯結,於他們而言,胡同有著迥然不同的意義。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發名片的人”
我叫張乃強,遼寧人,今年55歲,現在是個車夫,在後海附近拉活已經有10多年瞭。最開始,我做導遊,就是傳單上寫的那種,“每人幾十塊錢,暢遊北京各個景點”。
其實去的都是不需要票的地方,遊客人生地不熟,生意很好做。後來,這個行業被整頓瞭,後海旅遊變得正規化。我拿餘錢買瞭輛車,三輪的,帶個棚。
△後海黃包車。/圖蟲創意
剛入行的那幾年,像我這種“個體車夫”,能自己跟遊客談價格,路線也能自主安排,甚至可以做私人定制。等到2008年左右,政府對人力車統一管理瞭。我們有瞭公司,路線、價錢都說瞭不算瞭,上崗還要經過培訓,跟考駕照一樣。
遊覽的路線分大圈和小圈,大圈全程一個小時左右,小圈半小時就結束瞭。大多數人都選後一種,對他們來說,胡同沒什麼兩樣,體驗一下就夠瞭。但不論走哪個路線,我都得背詞,好比說:“北京的胡同,連起來比萬裡長城還長,有名的有3600多個,沒名的簡直是多如牛毛。”
△“多如牛毛”的北京胡同。/視覺中國
像這種導覽詞,我已經爛熟於心瞭,我媳婦說我有時候說夢話都講這些。從業的這十來年,我印象比較深的事情,都發生在奧運會期間。那是我出入胡同最頻繁的一段日子。很多遊客的落腳第一站就是這片兒——逛完瞭自然風景,都想著看看北京的市井人情。
我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從早上八點一直幹到晚上五六點,拉完瞭一撥客人,又來下一撥。我兒子說我像課本裡的駱駝祥子,我改瞭改,管自己叫“駱駝強子”。我比別人多個心眼兒,那年7月,我托人錄瞭一份英語的導覽詞。
隻要看見老外,我就比個手勢,說“welcome”,等他們答應上車瞭,把車把上的喇叭打開。他們覺得挺有意思,還跟我比比畫畫地聊天。其實聊的是啥我不知道,反正不管他們說啥,我都點頭說“yes”。但等他們下瞭車,全沖我比大拇指,嘴裡不停重復“hutong,very good”。我知道,他們應該挺喜歡這兒。
我感覺,這就像北京的名片,我就是那個發名片的人。後海這個區域裡,我最喜歡的地方是鴉兒胡同。在北京所有胡同裡,它挺不起眼,要不是位置好,很難有人註意到它。我喜歡它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它安靜,鬧中取靜。隔瞭一排房子,就是後海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這兒不一樣,它有那種很自然的生活狀態,有點兒像我老傢的平房。
△鴉兒胡同廣化寺。/圖蟲創意
最近這幾年,我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瞭。遊客量少瞭,一天也就接待四五撥人,一趟150塊錢,扣瞭上繳的,到自己手裡的也沒幾個錢。尤其到瞭冬天,有時候一個客人都沒有,隻能自己坐在座位裡玩會兒手機。
你問我喜不喜歡胡同,我情感挺復雜,要是不騎車,我挺願意在裡面走一走。但對我來說,在胡同裡來回竄,早就成瞭工作。你要再問我愛不愛這份工作,我隻能說,我能接受它,別的也幹不瞭。有時候沒招兒,都是為瞭生活。
“生存和生活並存”
我叫李鑫,做房產中介8年多瞭,最近這幾年,我才開始做與胡同房源相關的業務。因為過去租住胡同的人不多,一般都是外來的打工者,送外賣、做服務員的居多。
對他們來說,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可以,對住宿沒有什麼要求。之前,我帶過打工者去看胡同房,價格普遍在1000元到2000元之間,面積有大有小,小的也就能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基本上是一打開門,直接上床;稍微大一點的,能有十四五平方米,屋內設施跟小的基本一樣,但優點很明顯——活動的空間比較大。
胡同房的屋內面積較為狹小。/圖蟲創意
我的記憶裡,看這種胡同房的人,基本上都長一個樣子——穿得很簡樸,說話也都直白和實在。在三四年前,有一對夫妻來找我看房,他們點名說要住在胡同裡。
最初,我也沒多想,直接就帶著他們去瞭。看瞭幾套,他們最後選瞭比較中意的一間。要簽合同的時候,倆人問我,能不能押一付一。我說,不行,規定是押一付三,我也做不瞭主。兩口子說,那算瞭吧,手頭沒有那麼多錢,還要看病。
我和他們詳細聊過才知道,胡同是他們找得到的最便宜的房子。女人得瞭很嚴重的病,要定期到附近的醫院放療;男的平常在周圍接一些散活,刮大白、修房屋漏水之類的。我同情他們,出門在外,大傢都不容易。
△胡同的房租較為便宜。/圖蟲創意
我跟公司打瞭申請,按他們提的,把房租瞭出去。他們很感謝我,直到現在,我們還保持著微信聯系。但在胡同裡住著,有人為瞭生存,有人是想追求理想的生活。
2017年往後,打工的租住者就少瞭,找我看房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根本不會看低於4000塊錢的房源,他們心裡清楚,想在胡同裡住得舒服些,成本不會太低。
租給年輕人的胡同房一般是loft,進門是廚房,廚房對面是衛生間,再往裡是一塊小客廳,客廳頂上是睡覺的地方。我問過他們為什麼想住在這兒。
很少有人說是為瞭離工作單位近,基本上都是說想趁著年歲不大,體驗一把胡同生活。但他們入住之後沒多久,新鮮勁過去瞭,就會覺得這種生活其實有很多不便之處。
△傳統建築胡同與現代建築國貿。/視覺中國
大多數人的選擇,是租到期瞭,趕緊退房,重新搬回樓上。也有真愛這種日子的,甚至花高價,去租條件更好的胡同房。我去年就遇到過這樣的租客,是一對小情侶。兩個人是UP主,收入不錯,租房預算也比較高。一開始他們住在張自忠路附近,覺得住夠瞭,想換換環境。
後海這邊風景好,吃完飯還能散散步,過得很舒服,於是就跑來瞭。我帶他們足足看瞭兩個下午的房,日系裝修、Instagram風裝修的都看瞭,最後他們選瞭一間1萬元出頭的,還帶浴缸。兩人都說很滿意,全過程還拍瞭視頻,估計能有不少人點贊。
“電影裡好多東西都是騙人的”
我叫郭祥生,打出生起,我就在胡同裡住著。沒幾個人比我更瞭解這片兒的生活。胡同裡獨門獨院的住傢很少,就算有,也都被有錢人買走瞭。我告訴你一個規律,你就看門,大門緊閉,門上是電子鎖的,基本上是富人傢。像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住的是大雜院,日常起居,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
△胡同裡的大雜院。/視覺中國
說得誇張點兒,今天中午別人傢吃什麼,鄰居們都門清兒。我們也過慣瞭這種“集體生活”,大傢都是這麼過來的。以前我們沒廚房,就在院兒裡的空地蓋一間,到瞭飯點兒,每傢每戶輪著使。碰著誰傢吃好的,沒準兒還能蹭一口。
院子也都是公共的,誰傢門口有地兒,就種點兒花。像我們傢,一直都養夾竹桃、雞冠花。還有不少在院裡養魚的,那個時候不流行什麼魚缸造景,都是去河裡撈燈籠草,權當是點綴。我們這些人生活圈子很小,遇到的各類問題,不出胡同全能解決。
理發店、菜館、市場、五金店、澡堂,隻要想得到的場所,胡同裡都有,價格也比外面要實惠得多。前些天,有小年輕來這邊溜達,在胡同裡吃瞭頓飯,我坐他們旁邊,倆人點完菜,說:“二環裡的消費,居然才這點兒錢。”其實,錢多瞭我們也承受不瞭。
△前門的傳統胡同。/視覺中國
因為現在還住在胡同裡的,差不多全是我這種老人。大傢夥都一樣,幹瞭一輩子活兒,攢下幾個錢,都給兒女買房子用瞭。我們自己靠退休金活著,遛遛彎兒,找點兒興趣,過得也算幸福。最近這些年,來胡同旅遊的人變多瞭。他們背著相機到處拍,連破花盆、舊自行車都不放過,這些人嘴上還嘟囔著,“胡同生活真美好啊”。
我心說,要讓他們自己過這種日子,絕對說不出來這種話。前些年,馮小剛演的那個電影《老炮兒》,裡頭拍瞭些胡同的日常。我在視頻網站上看完瞭,覺得裡頭不少東西都有點兒假。胡同真實的生活,有很多外人不知道的苦處。頭一個,是大傢沒什麼隱私。夫妻之間說悄悄話,沒準兒隔壁都能聽見。
△“胡同真實的生活,有很多外人不知道的苦處。”(圖 / 阿燦)
另外,上廁所不方便。雖說現在隔幾十米就有公廁,但要是真趕上內急,得跑出去老遠才能解決。所以像我們這歲數的,傢裡都備個尿罐兒,沒什麼丟人的,條件不好,隻能這麼過。再就是,冬天很難熬,現在還算好點兒,取暖方式多瞭。過去的冬天,傢傢燒煤球爐子,燒不好,還有被熏中毒的。
我傢附近有個旅館,裝修得不錯,忽悠不少小年輕過來住。前些日子,有小年輕跟我聊天,他說,他以為住在這兒的,怎麼著都得有個百八十萬存款,沒承想我們也就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他問我,既然條件不太好,想過離開胡同麼。我說,想過走,但走不瞭瞭。其實住胡同挺好,苦樂參半。人這輩子,不就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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