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東坡•風流千古》賞析-下
“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詞的上片完成對蘇軾獨特人格的刻畫,下片則轉入對東坡生平的素描式勾勒。“山凋彭老,毓秀蘇童顧。”彭老,指四川眉山市彭老山,是蘇軾出生地。“山凋彭老”乃倒裝句,意指彭老山凋。傳說蘇軾出生那年,原本蔥蘢的彭老山忽然凋僻,待他去世後,荒蕪60多年的山巒又復生機,可見鐘靈毓秀集於東坡一身,他的出世,實乃天降英才。王安石評價:“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慧聰通識華卷,端坐蓮花處。”少年東坡在眉山讀書期間,曾“發憤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他說到做到,表現卓越,故言“通識華卷”。被貶黃州期間,東坡漸漸心境超然,追崇佛緣。他常與金山寺主持佛印來往,一日東坡悟一詩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甚為得意,便差人呈送佛印,禪師遂批“放屁”二字囑書童攜回。東坡見後大怒,立馬過江責問。禪師大笑:“學士,您不是‘八風吹不動’嗎,怎得一‘屁’過江來?”東坡恍然醒悟己之不足,遂更加潛心修行,是謂“端坐蓮花處”。此後,東坡既“煉身”,又“靜心”,融匯佛老莊禪,忘懷得失,淡泊名利,曠達心胸。他飄然孑立,願做一隻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面對大起打落的人生,依然風輕雲淡:“也無風雨也無晴”,境界的變化,使他的人生志向和藝術表現達到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求䆳石鐘夜叩,人間天上樓開,樂在禪鄉度。”這串排比句,層層遞進,例數他的成就和志趣。“求䆳石鐘夜叩”中的“石鐘”,是指位於長江與鄱陽湖交匯處的石鐘山。此山有“千古奇音第一山”之稱,由上鐘山和下鐘山組成。蘇軾由黃州移官汝州,繞經此處時曾攜長子蘇邁夜訪下鐘山,探究山名由來。後著《石鐘山記》,提出“事不目見耳聞”,不可“臆斷其有無”觀點,為其踐行一生的“讀書觀理之法”。
東坡為官之處,不乏懸壺濟世的佳話,“東坡處處築蘇堤”便是其中之一。當年水患常常滋擾民生,他所到之處,靠變賣字畫籌措資金,疏浚水利,杭州、潁州、惠州都留下他主持修建的“西湖蘇堤”。因此,年近六旬的東坡,千裡迢迢趕赴貶所嶺南,沿途無不受到百姓歡迎:“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村西雞”。地方官生也怕慢待東坡,拿出江邊最好的房子請他入住:“海山蔥蘢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是為“人間天上樓開”的生動註解。
蘇軾自幼受道教啟蒙,常穿道袍、遊道觀,以道入文。兩次遭貶後,他漸生佛老思想,“樂在禪鄉度”便是他的一種人生狀態。他時常“寓僧舍”“隨僧餐”“惟佛經以遣日”,以求精神解脫。那時候,他已意識到自己和權貴“肝膽非一傢”,“名利”對他如“鶴骨霜髯心已灰”;他再也沒有“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更向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受“平常心是道”的影響,真心想過平靜生活。當得知太後允其在太湖邊養老,大喜過望:“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以為,從今往後,真的可以乘一葉扁舟,“神遊八極萬緣虛”瞭。
尾句“今聞南國荔紅,斑若相思霧”是全詞的高潮。東坡謫居惠州期間,不但當地百姓厚樸善待,還有愛妻朝雲相伴,不離不棄,這給晚年蘇公帶來極大安慰。他甚至把惠州當作第二故鄉,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優美詩句。然而“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34歲的朝雲忽然染疾離世,蘇公旋即墜入痛苦深淵。朝雲靈秀聰慧,一生向佛,東坡贊她“天女維摩總解禪”。按其遺願,他將朝雲葬於惠州棲禪寺大聖塔下,建“六如亭”,上書“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復寫悼詩:“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祈願伴她終老此地。朝雲死後,東坡一直鰥居,沒有再續。
作者在構思創作這首詞的時候,恰逢南國荔枝成熟季節。廣東朋友寄來一束殷紅的荔枝,當荔枝從冰袋中取出,初伏潮熱的北京,立刻使紅色荔枝的表皮生出一層青霧般的哈氣,不久又變成晶瑩的水珠。水珠之下清晰可見荔枝那紅色粗糙的表皮漸漸濕潤化作水淋淋的斑點,一圈又一圈。於是,“今聞南國荔紅,斑若相思霧”便脫口而出。
作者在想,此刻品嘗的這款荔枝,可否是千年以前蘇公與朝雲共享的那個品種?荔枝表皮的那層青霧和露珠,可否是古人與今人相互牽掛的三生淚、相思淚……以致於教人淚眼模糊。“斑若”二字既是實寫眼前景物,又與諧音意向相關。它與梵語“般若(bō rě)”發音相近,在川人聽來相差無幾。般若乃譯音,大意是“超凡入聖的智慧”。朝雲辭世後東坡再嘗荔枝,想比“淚濕花如霧”。抄誦《金剛經》,成為東坡的必修課。此情此景,遠在天國的蘇仙,如果聽到今人誦讀“斑若相思霧”,一定會有“與誰同坐有知音”的感受吧。
這首詞上片著重刻畫蘇軾“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豪情與氣質,突出他的“政治憂患”。下片著力描述東坡為人、做事、從政的成就,“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展示他的“人生厚度”。全詞以精煉的筆墨,概括出東坡濃墨重彩的一生,以及他給後世留下的精神遺產。在文學特點上,開篇的“日月映三江,雪霽堆千樹”對仗工穩。“日月”對“雪霽”,“三江”對“千樹”;“日月”的存續是長久的,而“雪霽”是短暫的;“江”橫向流動,“樹”直立而不移。這個對偶句從詞性到意象都拿捏準確。尾句的“斑若”(般若)一語雙關,看似平常,有神來之意。
蘇東坡的思想與人格,既是從先賢聖哲傳承而來的結晶,又是對所有傳統的凝聚與開創。開心時讀東坡,他會親切地告訴你:“人間有味是清歡”;失落時讀東坡,他會安慰你:“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沉溺過往,他會點醒你:“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受挫困厄,他激勵你:“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隨即又會送出那句靜夜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頓時,可讓我們思緒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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