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通讀書稿,到再讀三印新書,四載已過。沈衛平的《中國的世界高原》總令我難以釋卷,每讀必有新思,每讀皆有新感。我始終堅信,這是一部由中國人書寫西藏當代歷史的標桿性著作。理由不在於它是“解放軍文藝獎”得主的最新力作,不在於它榮列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而在於作品本身,從未有哪一部當代作品像《中國的世界高原》這樣向大眾、向世界講述西藏紀事(1949—1959)。萬重山裡萬重程,作者十年間數次入藏,全方位地搜集第一手的史料文獻,搶救性挖掘歷史親歷者的回憶,並將之融入紀實敘事的歷史場景中。這種文字既追求瞭歷史本相的客觀真實,又傳遞瞭口述歷史的接地氣有溫情,足以讓那永不應忘卻的歷史再次走近今日世界,走進人民生活。可以說,我們等待這樣的著作面世已經很久瞭。
心懷大者,必將遠行
我曾問作者為什麼要寫西藏紀事這一主題。沈衛平說,要寫就寫真正值得寫的,並且是真正熟悉的。“我想,瞭解昨日是為瞭理解今天,過往的經驗在現實中都還受用,給瞭今人以鏡鑒和啟迪,於是,我有瞭探索中國當代統一進程中的歷史關聯,並為此進程盡一點綿薄之力的念頭。”自古有言“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客觀而言,並非所有寫作者能夠“養其大者”。《8·23炮擊金門》完成面世後,沈衛平一直在苦苦尋找新的題目,最後決定寫西藏。從《8·23炮擊金門》之臺灣,到《中國的世界高原》之西藏,他把筆墨心血和生命時光都傾註於關乎國傢民族命運的大主題書寫上,此謂“心懷大者”。
心懷大者,必將遠行。作者在主客觀方面具備瞭駕馭這種大主題的創作條件,其中一大關鍵在於下足瞭腳力功夫,他“跋山涉水遊歷往事舊地,踏破鐵鞋采訪親歷老人,鉆進故紙堆中查覓事情原委”。大主題的書寫繞不開爬梳檔案文獻這一關,若是繞過去或者稍有半點偷懶疏忽,那麼必定會給未來的作品留下大缺漏、大遺憾。凡是爬梳過檔案文獻的人,也必知其中萬般艱辛,故而多數寫作者想到要負起此重任,便退避三舍瞭。而沈衛平身為報告文學作傢,不怕走萬裡程,也不懼爬梳檔案文獻這條長路。
遍覽檔案館的卷宗龐大的文獻史料,竭盡可能地掌握全部歷史事實,這有助於作者尋找在大歷史觀下把握宏大主題,架構敘事的大場景。書中各章節處處可證,作者全面爬梳和查閱瞭與西藏紀事相關的各類檔案文獻、著述,書末註釋雖列出文獻百餘條,但就我所知,這不過枚舉一二。
爬梳檔案本屬不易,但作者仍不滿足於走訪檔案館,腳步走得更廣遠,眼睛看得更細微。從歷史親歷者那裡廣泛采集的史料,為作者充實歷史大場景的種種細節提供瞭可能性。沈衛平講,“我的文字若論特點,在於用較直白和隨性的筆法,對歷史事件之某些細節,做些補充、拾遺”。“某些細節”是什麼呢?做一下比較閱讀,便有瞭答案。我閱讀瞭同類題材的其他作品。與那種文學性虛構形成的細節大為不同,《中國的世界高原》忠實於歷史事實,強調的是基於文獻史料的紀實細節。盡管“所有歷史敘事都包含著不可簡約的和無法抹掉的闡釋因素”,但作者盡可能地回避“闡釋”,而運用“事實”去補充敘事的空白處。你會發現大量出乎意料之外的文獻史料:老同志珍藏的會議簡報、老戰士保留的紙張泛黃的記事本、偵查科參謀王貴寫的調查報告(即調查格達活佛被毒害實情的最早一份報告)、漢族幹部康錦章獄中寫給藏族婦女幹部擁呷澤西的紙條,以及雅江縣土司、鄉城縣大頭人的信函,“老西藏”從箱底翻出的油印《苦主材料》……
歷史敘事不能被簡化、壓縮成一種直白的單線敘事,而被人們視為一組日期、名稱,這樣它就失去瞭歷史功能,也失去瞭歷史教育的作用。尤其是面向大眾的大主題的歷史敘事,理應追求《中國的世界高原》這樣的維度,即建構大歷史觀的同時絕不隱沒小細節,用事實細節而非虛構情節彰顯歷史本真,這恰恰最能感動大眾,沈衛平做到瞭這一點。
浪花裡見得到江河湖海
“戰爭,是對抗雙方數百成千上萬士兵同臺會演的大戲。隨便截取幾個片段,都會呈現生死瞬間易位的場景;任意挑選一個人來,都有入史的精彩故事。循著這樣的思路,我不滿足在檔案館佈滿灰塵的文檔中查閱線索,還想多找幾位親歷者聊大天,從而對當年一號地區的情況有更生動形象更直接客觀的瞭解。”沈衛平在“平叛”一章中如是說。確切地說,這也是作者在《中國的世界高原》創作中貫穿始終的基本思路。在以往同類題材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相似的寫作特征。然而,沈衛平創作《中國的世界高原》已然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他挖掘檔案文獻的數量之廣深,采訪親歷者的范圍之多元,建構歷史敘事的視角之全面,給這部作品帶來瞭全新的大氣象大面貌。
沈衛平講自己的作品“非正史”,但他是以史傢的態度去寫作,這是毋庸置疑的。面對“西藏紀事1949—1959”這一重大主題,在努力重建新中國史上這一特定時期發生的事件時,作者必然要在敘事中包括一系列事件的敘述,要合理地解釋這些事件何以發生。作者是如何做的呢?作者沒有急於“闡釋”材料,“用假定的或理論的東西填補信息中的空白”,而是找到更多的歷史敘事人,在不同敘事視角的歷史場景中去“發現”事實。作者走訪的人員十分廣泛,包括54軍副軍長韋統泰,11師33團團長田啟元,134師副師長房揚達,130師師長董占林,402團團長李晉愛,11師作戰科科長薑顯臣,390團3營炮連副班長高明福、5連機槍班長劉大明、120迫炮連副班長夏餘建、6連6班班長譚書藏、營部通信兵黎九江,134師403團炮連代理指導員凌行正,11師33團2連戰士李宜雨、劉彪、陳懷發,153團參謀楊有才,騎兵1團政委樊春元,首批杜-4飛機駕駛員張國祥、領航員嵇建生,寧靜縣公安幹部寸心靈,那曲貿易辦事處處長張如清,藏族幹部索朗,以及昌西地區江達叛武副司令齊美公佈養子夏多、邊壩叛武副司令普頓堆之子洛桑益西,還有同普大頭人刀登紮巴、崗托頭人楊國才呷、芒康頭人次仁頓珠。再如在甘孜民改紀事中,作者除瞭走訪藏族最早期的共產黨員欽繞、藏族早期婦女幹部擁呷澤西、藏族民改工作隊隊員阿巴、昌都分工委農村工作部副主任李本信等人,還與西藏民改史專傢秦和平、美國藏學傢梅·戈爾斯坦有長談或短晤,加入他們的“聲音”。
由此可見,《中國的世界高原》的歷史紀實是基於“歷史當事人之言”。作者既立足當下,又尊重歷史。他歷經十年,走訪西藏和平解放、平叛、民主改革和建設過程中方方面面的歷史親歷者或當事人,竭盡所能以多種方式搜集和記錄下他們的口述歷史(包括各類文字材料)。特別是那些正在被歲月帶走的“老西藏”們,他們的口述歷史彌足珍貴,是書寫西藏當代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新中國史不可替代的、價值獨特的基礎史料,也是今後再難以搜集整理的。
假如沒有意義,就不值得去寫、去閱讀。《中國的世界高原》讓大眾讀到瞭西藏紀事的新敘事、新史料,雖不是全部,但足以回應歷史之問、現實之問。這是以往國內外相關著述沒有做到的,或者是被有意忽視的。有瞭這樣的新敘事、新史料,《中國的世界高原》這部作品的“中國話語”才有瞭支撐,當然也活化瞭作品所承載的歷史教育功能,讓今日讀者更容易從親歷者或當事人的敘事話語中轉入歷史場景中,通過鮮活的個體經歷去觸及歷史大事件。“老西藏”們的回憶和反思,不僅還原歷史應有的事實,而且張揚歷史應有的正義情感。老戰士李宜雨對孩子們講述往事,說瞭一個道理:“你可以什麼都不愛,但不能不愛國傢。” 老戰士劉大明說:“那時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一切都是為瞭西藏老百姓早日解放,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是的,他們與祖國的這片高原大地早已不可分割,生死與共。書裡字裡行間充滿瞭這樣質樸的人生情懷,這難道不足以打動你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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