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清新時報

自1969年北京地下鐵道一期工程建成通車,截至2024年1月,北京已建成瞭837公裡的軌道交通網絡,裡程躍居全國第一。

在地鐵的繁忙運作中,與接踵而至的乘客一同到達站臺的,還有一群非同尋常的人。他們有的探頭張望,試圖從隧道中搜尋目標;有的側耳聆聽,在呼嘯聲中分辨來者;有的扛起相機,對著列車按下快門。地鐵對他們而言,不止是前往目的地的渠道,還是目的地本身。

自稱“地鐵愛好者”或“車迷”的他們並不孤單。地鐵將他們連結,一個愛好者圈子悄然形成,在歲月流轉中留下瞭寶貴的記錄和獨特的文化。

看著看著,就“入圈”瞭

1991年,北京地鐵隻有一線和環線兩條線路。

那時,肖蕭尚未記事。由於傢屬是工作人員,他從小就在地鐵大院中長大。從傢裡陽臺看出去,環線的鐵軌從車庫中伸出,先橫穿小區的路面,再潛入地底。

太平湖小區內軌道上的列車,張宏祺 攝

長輩告訴肖蕭,從那時開始,他就已經喜歡扒在欄桿上看列車瞭。每當他不願吃飯,隻要把他抱到陽臺前,他便能安分下來。

等到大一點,姥爺帶他上軌道旁參觀。“當時我這麼高吧”,肖蕭用手在腰間比劃,“地鐵車底剛好跟我一邊高,我手這麼一伸,好似就能摸到車上瞭。”

這些“龐然大物”深深吸引瞭肖蕭,看“地鐵車”成為第一愛好,直到上小學也勢頭不減。功課做完後,別的男孩紛紛去戶外玩樂,他則在陽臺上趴著看車。或是清晨天剛亮,他便跑下樓,盯著列車隆隆開出,直到車場重歸寂靜。一回神,“蚊子給我咬得滿身包瞭”。

他發現環線上不止有藍色的車,還有橘黃色的車;不止有方正的車,還有車廂向外鼓起、形成折角的車。“我那會兒小啊,我管它叫菱形車。”後來,肖蕭才從網上知道,這款車名為BD1,而這種形狀被稱為“鼓形”。

車廂鼓起的BD1,肖蕭 攝

邁入新世紀,互聯網迅速普及。2005年,“OurMetro地鐵·北京”論壇成立。兩年後,肖蕭在論壇上註冊瞭賬號。無數的地鐵資料向肖蕭湧來,成為他進入圈子的重要契機。

“我從那會開始深玩兒這個東西。”在論壇上,肖蕭不僅得知瞭兒時所見的車型的專名,還看見瞭從各種角度拍攝的列車照片。他模仿著車迷前輩,也拿起相機,開啟瞭跨越數年的追車之旅。

2011年,北京地鐵進入高速建設時期,當年的環線早已改名為二號線,數條新線也在北京的地下恣肆生長。

那時,李鈺也剛剛記事,傢人帶著他到大屯路東的物美超市購物。那天恰逢傍晚,李鈺一扭頭,映入眼簾的五號線高架上,一列車正從高樓間滑過,落日餘暉在金屬車殼上閃動,反射出熠熠生輝的金光。

夕陽下的五號線,李鈺的朋友 攝

他不禁停住腳步,讓其他人去買東西,而自己和奶奶到旁邊山坡的亭子裡面看車。“我在那兒雷打不動地坐著看瞭一個半小時,那是我對地鐵真正感興趣的一個開端。”

自此之後,李鈺坐地鐵就不單單是坐地鐵瞭。他開始關註列車上各種各樣的細節,也會在下車後走到車頭,目送列車離開。“我覺得,送一個自己喜歡的東西離開,也算是熱愛它的一種表現。”他說。

時光流轉,當年的物美早已拆除,但李鈺與地鐵的緣分遠沒結束。上初中時,由於寫瞭一篇《真牛啊,北京的地鐵一號線》的范文,李鈺結識瞭隔壁班的車迷同學。中考前夕,同學約著他考完後去“運轉”,李鈺不知道何為“運轉”,同學解釋道,“運轉”就是在地鐵裡到處轉,李鈺這下明白瞭。與北京地鐵相處多年,這卻是他第一次接觸“運轉”這個新概念。中考結束的第二天,他便與同學赴約,經歷瞭人生中第一次“運轉”。

“講實話,認識那位同學前,我還真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跟我一樣喜歡地鐵,更沒有想到會有專門的圈子。”李鈺說。中考後那次受邀的“運轉”,讓他窺見瞭這亞文化的一角,是他深入接觸地鐵的裡程碑;也正是通過這個同學,他慢慢結識瞭更多的車迷朋友,不知不覺,便已身在圈中。

一代車陪一代人

李鈺說:“一代車陪一代人,每一代人對新車和老車的理解和認知都不一樣。”關註車型是車迷的一大樂趣,而拍車,尤其是拍老車,是成長於90年代的肖蕭最主要的任務。

肖蕭很少為瞭“運轉”坐地鐵,出行總是為瞭拍攝:“我要去一線拍車,我就去天安門東或者西單這些站,燈光什麼的都不錯。”他對車窗外的風景興趣並不大:“那都是重復的,一樣的。車畢竟不一樣,那是一個車一個特點。”

除瞭在站臺上拍老車,看到公園裡、博物館裡保留下來的老車,他也會像巡視一樣繞著車拍照,每拍完一組車,便從照片中挑選出三十張左右,發到網上。在他眼中,車就像世界上的葉子一樣,沒有兩輛完全相同,光看不同車頭的“北京”標,就能找出無數的區別——有的全白,有的純藍,還有的白底紫托兒。

“他們那會兒管我叫‘傳奇車迷’,傳奇級的人物,就是以我這視頻多照片多而著稱。”肖蕭說。

為瞭追逐老車,肖蕭並不止步於北京。2008年,北京為四川廣元捐贈瞭60節退役地鐵車廂,用作地震災後安置房。兩年後,肖蕭從論壇上看到車廂仍在的消息。他背著傢長買瞭去四川的票,與完成使命的它們相見:“那些車廂應該已經用完瞭,是廢棄狀態,有的車廂也已經劈成兩半瞭。”即使如此,他仍然感到無比激動。

用作安置房的列車,肖蕭 攝

老車一直陪伴肖蕭到2012年。那一年,北京地鐵最後一組直流車退役,那些方正的外觀、低沉的聲音,啟動和調速時獨特的晃動感,隨著時代的轟鳴均成為瞭過去。肖蕭再沒能從新車身上找回對老車的感覺。

“我喜歡老車,就像喜歡吃涮肉一樣,雖然本質都是白水煮肉,但我就是喜歡涮肉的味道。”肖蕭指瞭指他的手機殼,那裡仍貼著一張在陽光下停駐的老車的照片。

肖蕭的手機殼,張宏祺 攝

與老車共同離去的,還有肖蕭的少年時光。面對成傢立業後的柴米油鹽,面對年輕一代對新車的喜愛,肖蕭發現自己被落在瞭時代後面,舉起相機的熱情也被歲月消磨。他最終選擇瞭“退圈”,刪除瞭許多曾經發佈過的作品,也不再主動結識新的車迷。“說白瞭,我也退役瞭,你讓我歇歇吧。”

時代的接力棒,交給瞭新車和新車迷,交給瞭生長於00年代的徐捷。

徐捷因報站入坑,用手機錄下瞭無數的報站聲。他還喜歡“運轉”,純粹的乘坐能夠緩解他的心情。逐漸深入圈子後,他對列車本身也逐漸有瞭感情:“其實新老車迷本質沒啥區別,無非是追的車不同。” 如今,北京地鐵線路增加到瞭二十餘條,車迷們關註的車型,也比肖蕭年輕時關註的要更加多樣。

對車迷來說,列車退役、送修和上新的過程尤為重要,這代表著線上會有多種車型混跑。徐捷形容它是“驚心動魄”的時期:“導致你來車之前,總想看一眼這是什麼車。”

13號線上的“貓”是徐捷感情較深的車型之一。入坑時,他恰好趕上瞭它們送修的進程。徐捷瞭解到,作為地鐵列車一生一次的大事,“廠修”不僅代表著列車設備的全面修理更新,也往往代表著列車的前半生已然消逝。

廠修的痕跡在13號線列車上體現得尤為明顯。修完後,它們的車頭造型都將從神似貓咪的“藍貓”,改為猶如骷髏頭的“骷髏貓”。徐捷說,對一般乘客而言,藍貓未必能比骷髏貓舒適幹凈,“但在我們看來,那都是歲月的痕跡。”因此,每當他乘坐13號線,他總會在站臺前探頭張望,希望與藍貓不期而遇。

“最後一列藍貓送修之後,我就想,噢,那現在來什麼都不可能是藍貓瞭。”徐捷感慨道,“我甚至有時候會做夢,夢見線上還有藍貓。”

藍貓與骷髏貓的對比,徐捷及其朋友 攝

車迷不僅會猜測來車,也會主動追車。在徐捷加入的群聊中,會有車迷及時帶來列車的消息,或是根據運行圖來推測最新情況,關註著即將送修的列車們的動向。

近來,十號線的一期車也在緊鑼密鼓地送修。它們車頭印有的火紅的奧運標志,將在送修後被抹去。W425是徐捷感情最深的一期車之一。2023年12月6號晚,朋友們推測出W425將走完“最後一程”。他趕到車上,一路坐到終點站,依依不舍地與它告瞭別。

但就在第二天,他坐在地鐵上,看到對面站臺的車上閃過青藍色的廠標,隻有一期車才有這種標志。“我說是誰呀,一看,W425!”它並沒有被送修!他嚇得一激靈,跑出車門,沖上瞭對面那宿命般出現的列車。

W425和它的奧運標志,徐捷 攝

“參與”最重要

車迷們用各自的方式參與著地鐵的進展。

徐捷便經常從工作人員那裡獲取地鐵消息。這些工作人員,有的是帶著工作身份入駐社交平臺的車迷,也有的是原先的車迷朋友,後來才入職到崗位。

肖蕭正是這樣一位車迷兼工作人員。在高考完報志願的時候,出於喜愛,他不假思索地選擇瞭交通專業,最終也順利當上瞭地鐵司機。當時,母親提醒肖蕭,不要把愛好當工作,兩者不是一回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回應道:“如果不把愛好當工作,如果這東西我都不喜歡,我幹它幹嘛呀?”

從一號線到二號線,任職司機十二載,肖蕭用他的工作狀態印證瞭他最初的選擇:“我跟一般員工不一樣,人傢是要掙錢吃飯,我是掙錢吃飯玩兒。”他喜歡用“玩兒”來形容開車的過程,每列車脾氣各異,在他眼中就像大玩具。

司機身份更為肖蕭提供瞭諸多“機會”,讓他去做普通車迷做不到的事情。無論是執行非運營車站軋道的任務,還是真正走進車庫裡看車,抑或是掌握之前難以接觸的技術,都讓他感到新鮮。

“比如說故障處理,這些太內部的東西,即使是資深的車迷也玩不瞭,欸,我能玩兒。”肖蕭眉飛色舞地說,“我就覺得這個好玩,而且我的故障處理反應很及時,也是上面領導比較滿意的。”

愛好不僅給予肖蕭快樂,也讓他參與在工作的一線。“我在班裡屬於主力。”肖蕭說,列車送修之前,車間會找上班裡平時工作比較好的,對車的見解比較多的人,對車的改造提建議。如今,二號線列車上顯示屏、電氣櫃等設備的改造,都有肖蕭想法的影子。

相比之下,業餘車迷們無法參與核心工作,他們隻是用自己的行動追蹤著地鐵的變遷。

2023年12月14日晚,北京地鐵昌平線發生瞭追尾事故。徐捷很快聽說瞭出事的消息。一開始,他以為隻是普通的故障,但當他看到微博上乘客們的照片之後,整個人都驚住瞭。

事故的第二天,昌平線采取分段運營措施。徐捷不僅在網上密切關註著最新消息,也去親眼看瞭昌平線如何維持新的運營秩序。

分段運營期間,朱辛莊成為昌平線北段終點站,列車進站後,需要退回稍遠的回庫線進行折返。於是,徐捷在平峰期前往朱辛莊,往北坐瞭一站,看到瞭列車折返的過程,還看到幾節斷裂的車廂停放在一旁的軌道上。

仍然停在一旁的昌平線事故車,李鈺 攝

返回朱辛莊後,徐捷突然發現一列軌道車從站臺前經過,它的身後,正好拖著那被撞毀的車廂。“之前我已經看過車的照片瞭。”徐捷回憶起那番場景,仍然不勝唏噓,“看到它被撞成那個慘狀,包括內飾整個也變形瞭,心裡感覺很慘痛。”

乘坐地鐵的普通人

如何理解車迷與他人的關系,是困擾李鈺許久的問題。

李鈺記得,首次運轉時,他與同學在高碑店拍車,卻被保安的吼聲打斷。他們解釋瞭自己的愛好者身份,但保安並不理解,仍毫不留情地趕他們走人。當時他非常不服,他未曾想過拍車會被另眼相待。

但這件事對李鈺也影響至深,他逐漸發現,這個愛好並沒有那麼容易被眾人理解,也逐漸意識到,地鐵對於普通乘客來說,或許就談不上什麼“美好”。他開始脫離自我中心主義的視角看問題:“地鐵對大部分人來說,隻是交通工具而已。出行也好,上班也好,坐地鐵對他們而言是枯燥甚至痛苦的,特別是碰上早晚高峰。”

抱著“與其單純揣摩他們的想法,不如直接體驗一下他們的日常生活”的念頭,李鈺嘗試以普通人的方式去乘坐地鐵。

2023年11月29日,他和朋友去到十號線雙井站,親眼見證瞭東三環早高峰的恐怖。他回憶道,當時車門一打開,外邊的乘客就蜂擁而上;好不容易下瞭車,站臺上也人滿為患、無從落足;想去站廳看看,卻在站廳遇上瞭車站限流,通道裡的人塞得密密麻麻;等待十分鐘後,他們終於回到瞭站臺,面對兩分鐘就有一趟的發車間隔,他們卻足足等瞭七趟才順利擠上車。

十號線雙井站早高峰,李鈺 攝

“我光經歷那麼一兩次早高峰,都覺得場面太可怕瞭,更何況他們天天都得經歷。”原先不明白為什麼地鐵會遭受厭惡的李鈺,切實地體會到瞭上班族的艱辛。

除瞭加強對普通乘客的理解外,李鈺也在嘗試增進與工作人員的交流。2023年初,他在重慶拍車,再度被站務制止。不同的是,這次的站務與他聊瞭半個小時。站務誠懇地解釋,運營公司嚴抓拍照行為,自己也隻是在執行規定。那次談話引發瞭李鈺諸多思考,他最終知道,“拍車”行為其實屬於灰色地帶:“要考慮實際情況,相互體諒。”

面對車迷和他人之間的差別,李鈺已經與自己和解。“第一點是你得做好自己。”他認為,不管車迷覺得自己有多特別,其首要任務都是做一名文明乘客。

徐捷也同意這一觀點。即使親自探訪瞭昌平線運營情況,他也不認為車迷擁有更多的權利:“雖然我們都說自己是車迷,但歸根結底還是乘客,不是工作人員。現在微博上很多人都希望把事故的定責結果完全給公佈出來,但我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他想,面對意外事故,車迷和普通乘客能夠獲得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如何在乘車時保護自身的安全——不站在車廂連接處,以及站立時抓好扶手桿。

2024年2月5日,據新華社報道,北京市政府批準地鐵昌平線列車追尾事故調查結案,查明事故原因為雪天導致列車制動距離延長、運營單位雪天應對措施落實不到位、行車調度員處置不當、列車司機操作不當。經調查,對北京市地鐵運營有限公司、北京市交通委員會共18人追責問責。北京市交通委員會官方微博在事故發生後發文,提醒乘客“請勿在貫通道處(即車廂連接處)長時間停留、勿在此處放置行李物品、勿倚靠側板以免被夾傷。如需片刻停留,請站穩扶好。”

中國新聞網發佈事故原因

地鐵的秩序不為任何人改變。列車在每個站點停靠的那幾分鐘,與“請勿在此停留”的指示下人們匆匆的步伐,構成瞭一座城市沉穩不移的呼吸聲。隻不過,在這厚重的節奏下,有一些輕輕的凝視和短暫的停留,不為人知地日日發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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