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原所長周弘

編者按

6月30日,歐盟再度將中國定位為“合作夥伴、競爭者和系統性對手”。這一定位有著怎樣的內涵外延?對華“去風險化”的實質是什麼?中歐關系發展的癥結何在?7月2日,在由清華大學主辦的“第十一屆世界和平論壇分論壇——中歐關系:提升戰略互信”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原所長周弘教授與歐盟駐華大使庹堯誨(Jorge Toledo)就此問題展開精彩辯論。《鳳凰大參考》特別編輯部分發言實錄,以饗讀者。

核心提要:

1.歐盟駐華大使庹堯誨解讀歐盟對華關系定位,稱中國在應對氣候變化等領域為合作夥伴;在經貿層面為競爭者,歐企在華遭受不公平市場準入待遇;中國政治制度不同,在烏克蘭、人權等問題上與歐盟立場存在差異,為系統性對手。

2.周弘認為,中歐關系發展主要面臨三大障礙:一是美國主導陣營對抗,拉攏歐洲,歐盟以“系統性對手”取代“和平共處”的中歐交往原則;二是歐洲部分勢力試圖將中國作為國內問題的替罪羊;三是智庫、媒體散佈失實和不負責任的信息。

3.關於中歐關系波折,庹堯誨稱中國生變在先,崛起不再和平,“系統性對手”是對現狀的客觀描述,並不排斥和平共處;中歐經貿關系不對等,歐企在華市場準入面臨900多件準入障礙,中企在歐沒有類似遭遇。周弘則認為,中企在歐同樣面臨大量準入限制,隻是缺少商會,否則會有上千起準入障礙;“系統性對手”強調對抗,和平共處強調合作,南轅北轍。

4.關於對華供應鏈“去風險”,庹堯誨稱,歐盟受疫情期間中國供應量沖擊,並因能源依賴遭受俄羅斯威脅,推行“去風險化”合情合理,歐盟在借鑒中國經驗;周弘認為,脫鉤與去風險方向相同,隻是文字遊戲,原因在於缺少雙邊信任及意識形態考量,“去風險”結果或是雙輸,或是不瞭瞭之。

歐盟為什麼如此定義中國?

庹堯誨: 我認為討論中歐關系需要從頂層著手,提綱挈領。上周四(當地時間6月29日)的歐盟峰會對中歐關系做出瞭明確表述,這是對中歐關系的最好概括:歐盟將繼續深入討論戰略層面對華關系,它重申,中國對歐盟而言是“合作夥伴、競爭者和系統性對手”,中歐政治、經濟制度不同,但都需遵從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中歐交往需要平等與平衡。

歐盟駐華大使庹堯誨

中歐關系是夥伴關系、競爭關系,同時也是系統性對手關系。

在某些極為重要的議題上,例如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和環境保護領域,中歐是合作夥伴,過去的雙邊合作富有成效,也極具建設性。 環境領域合作是中歐建設性夥伴關系的有力佐證,這種關系也涉及其他領域,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中歐同時也是競爭對手,尤其在貿易和投資領域,特別是貿易。中歐就經貿關系進行過多輪對話,但是很遺憾,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或者說過去4年內沒有實質性進展,這當中有疫情的影響。

中歐經貿關系迫切需要調整,歐洲企業在華至少面臨967項市場準入障礙。

中國歐盟商會在去年9月的一份報告中提出967項市場準入障礙

我們希望能夠就這些問題與中方實現合作,中歐經貿關系調整需要進展,年內就需要。因此我們籌備瞭疫情後的首次線下中歐經貿高層對話,預計是在9月份,當月還有高層數字對話。

我們希望對話能夠取得成果,然後進行疫情後的首次中歐領導人會晤,預計在年底。歐盟方面進行瞭細致的準備和對華協調,期待對話能夠取得成功。

最後,中歐還是系統性對手,這一點必須承認。中歐擁有不同的政治制度,在很多國際和國內議題上存在分歧,這是事實。 其中之一有關烏克蘭,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它對歐盟調整對華關系產生瞭巨大影響。

歐盟外交事務高級代表博雷爾曾“警告”中國不要對俄軍事援助

上周的歐盟峰會重申瞭對俄羅斯的強烈譴責。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的是一場侵略戰爭,這不是“沖突”,這場侵略戰爭還在持續。這是對聯合國憲章的公然蔑視。

歐盟支持烏克蘭的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烏克蘭的領土范圍得到瞭國際公認,包括俄羅斯,其曾在1994年的佈達佩斯會議上予以承認。

1994年佈達佩斯備忘錄簽署現場

歐盟支持烏克蘭反抗侵略的自衛權利,並將繼續在經濟、軍事和外交層面援助烏克蘭政府和烏民眾,但凡有需要,我們就會進行援助。

在烏克蘭問題上,中歐抱有不同看法。歐洲認為中國負有特殊責任,在該問題上不應保持中立。在歐盟的安全觀念當中,沒有任何理由能夠為俄羅斯的侵略行為開脫,不能保持中立,各國必須支持聯合國憲章,支持自衛的合法性。

此外,在人權領域,歐盟反復強調過自身立場,不論從合作還是競爭關系維度,人權進步都是未來的發展方向。

歐盟會繼續保持這種工作方式,7月10日,中歐將進行高級別戰略對話,歐盟外交委員主席將會同其他委員進行磋商,重點探討對華關系涉及的戰略性問題。

( 編者註:對於中歐是否是系統性對手的話題,中國外交部曾多次回應。在6月8日的外交部記者會上,發言人汪文斌表示,中歐是合作夥伴,不是競爭對手,中方願同歐方一道,落實好領導人共識,把握好當前中歐關系發展大方向和主基調,鞏固中歐關系向好發展勢頭,推動全面重啟各層級實體交往,激活各領域互利合作,不斷充實拓展中歐合作內涵,為變亂交織的國際局勢提供更多的確定性、穩定性。

而在有關俄烏問題的立場上,6月28日,外交部發言人毛寧表示,關於烏克蘭危機,中方的立場是一貫的,也是非常明確的,中方認為各方應當通過對話談判為政治解決危機創造條件。而中國駐歐盟使團團長傅聰大使在5月底也表示,中國在盡其所能推動和平解決烏克蘭危機,但期望中國采取同歐洲完全一致的立場是不現實的。因為中國不是歐洲,中國的利益與歐洲的也不同,而且中國與俄烏雙方都保持著良好關系。中國的立場無可厚非。 )

中方視角下,中歐關系發展的三大癥結

周弘:疫情之後,中歐合作交流迅速恢復。 中歐之間的一些誤解已經被澄清,中歐關系出現新的機遇,或者說正在改善。所有立場客觀的人都會認同,中歐之間的緊密交流有益於雙方,符合雙邊利益,能夠改善全球治理並推動人類的進步。

但是,我們也發現,3年疫情之後,中歐關系並沒有完全恢復,恢復到歷史最佳時期。

中歐仍然缺乏民間交流,中歐關系發展面臨各種障礙,這些障礙包含三個方面: 一是外部障礙,二是內部障礙,三是心理障礙。

外部障礙主要來自地緣政治,由美國主導。美國放棄瞭全球化,或者說正在塑造一種更加分化的地緣政治環境。美國試圖把歐洲拉回到陣營對峙當中。

特朗普任內提出對華脫鉤

中歐在地理上相距甚遠,沒有地緣政治沖突。相反,中歐在經濟上互補,也彼此贊賞對方的燦爛文化。

中國有不同的社會制度、治理體系,這是中國人民做出的選擇,中國不幹預其他國傢的內政,也希望得到他國的同等對待。

中歐關系的基礎是相互尊重,自上世紀70年代起,中歐關系在過去50年中取得長足發展。但在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後,中歐關系經歷波折。 中歐關系當中,不同社會制度之間和平共處的原則似乎已經被取代,被系統性對抗所取代。

歐盟似乎在放棄對華和平合作,轉而走向系統性競爭。我認為這是很不好的趨勢,是一種倒退。

在全球化和人權等領域,中歐之間是存在深刻分歧,但是沒有人提出積極的建議,如何妥善處置分歧。

2022年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訪華,雙方同意恢復自2019年起中斷的中歐人權對話

系統性競爭的概念遭到濫用,扭曲瞭原本健康的競爭。由於俄烏戰爭爆發,部分歐洲國傢加入美國一方,污蔑中國,或是倡導對華脫鉤。

這種口號在歐洲社會泛化,在一些政治力量中泛化,這是阻礙中歐關系發展的一個主要障礙。

關於內部障礙,人類面臨的新挑戰,導致瞭政治和社會層面的力量重組,資源需要重新分配,利益需要重新平衡,以克服某些負面情緒。在這一進程當中,將其他國傢視作替罪羊,並不是聰明的辦法。

歷史多次證明,這種做法是錯誤的。我們應當更多瞭解這方面的歷史,幫助我們更好準備相應的解決方案。

法國近期騷亂不斷,有評論稱騷亂與經濟有關

剛才庹堯誨大使提到瞭兩天前歐洲理事會(即歐盟峰會)的會議結論。歐盟繼續堅持多個層面的對華政策思路,將中國同時視為合作夥伴、競爭者和系統性對手,但也明確表態中歐存在共同利益,希望構建建設性的對華合作關系。

在快速轉型期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理解,可能會責怪中國造成瞭歐洲內部的一些困難。 但是我們也應記得,很多問題和僵局,其最終解決並非僅依靠內部力量,而是依靠引入外部資源,這也是歐洲一體化的經驗。

我希望中歐關系的方方面面正常化以後,有些不信任和誤讀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澄清,可以重建我們之間的信任,前提是我們要繼續接觸合作。

第三個障礙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有些是假想的,編造的,有些是出於意識形態原因故意制造的。我覺得智庫和媒體難辭其咎。

智庫研究人員、記者等等,應該拿出負責任的態度,他們的使命就是要說真話,幫助公眾理解現實,描繪願景和闡述洞見,而不是傳播謠言、偏見、錯誤的信息甚至是仇恨。

一則鼓吹圍堵中國的歐洲新聞

當今世界已極為復雜艱難,不應繼續將其復雜化,不應重復冷戰和強權政治思路,火上澆油隻會讓世界變得更糟。

如果我們采取更加富有建設性的態度,世界的未來仍然可以更加光明,在這樣的前提下,在這樣的背景下,中歐合作會極具價值。

盡管面臨多重阻礙,中歐之間仍然有更多的積極力量、務實力量在推動中歐關系的順利發展。

即便某些人非常熱衷新冷戰,但雙方絕大多數人,包括歐洲、中國和世界,對新冷戰都不感興趣。

2022年,美國知名智庫“外交關系協會”發佈鼓吹新冷戰的研究報告

對抗對雙方都是不利的。中國並不尋求取代美國,而美國也完全不可能消滅中國。

拉幫結派的對抗制裁等等,有效性遠不如合作,很多矛盾可以在合作的過程中解決,可以在增長的過程中解決。

因此雙贏總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可以獲得更加光明的未來。

針鋒相對:中歐關系波折孰是孰非?

庹堯誨: 剛才周弘教授說,歐盟用“系統性對手”取代“和平共處”,我並不認同。“系統性對手”提出於2019年,這一概念並不排斥“和平共處”。

歐盟致力於通過建設性對話,實現與中國的和平共處。系統性對手僅僅是對現實的一種描述,中歐擁有不同的政策和政治制度。現實就是,中國在過去幾年發生瞭變化。不單是中國的實力增強,中國的政策和態度也發生瞭變化。

歐盟認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和平崛起,如今已不再和平。中國變得更加激進強勢,關於人權有瞭新的話術,試圖改變人權普適性的概念,以及1947年《人權宣言》中的一些基本概念,是中國發生瞭變化。

中國的崛起不再和平。我們在南海可以看到,中國不承認聯合國對南海的仲裁結果,我們也可以看到,中國對烏克蘭的政策和態度都出現瞭變化。

中方回應南海仲裁案

不是說歐盟變瞭,歐盟不再支持和平共處。我們支持和平共處,但中國是我們的系統性對手,因為我們有不同的政治制度,而這也體現在中國的外交政策,以及中國對外交往的態度和行為當中,我們必須認識到這種變化。

說到中歐關系對等,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訪華時曾提到,中歐之間的競爭環境不夠公平,透明度不足,對等性在關鍵領域缺少進展。

關於中國市場,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9個月前,歐盟中國商會發佈瞭一份報告,歐洲企業在967項市場準入議題上沒有得到對等待遇,沒有公平競爭的環境。

這967項議題是在華歐洲企業提出的,而中國企業在歐洲卻沒有碰到什麼類似情況。

這是有問題的。這方面我們需要取得進展,也必須有進展,我可以給大傢舉出967個例子。

周弘:剛才庹堯誨大使提到瞭967項準入議題,以及中國企業在歐洲市場面臨的準入問題。這個話題非常好。

這首先說明,市場越大,面臨的問題越多。這提醒我,中國需要向歐洲學習,因為中國企業在歐洲有組織的商會並不多。

如果有類似的組織,他們提出的準入障礙問題可能會超過900件,甚至達到1000件以上。

中國企業應該向他們的歐洲夥伴學習,來解決市場準入問題。我們知道,歐洲現在有一些新現象,比如新的監管措施、新的法律,都是在所謂“去風險化”的旗幟下出臺的,都是針對中方企業的,我們應該解決這樣的問題。

第二點,關於“系統性對手”取代“和平共處”。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也是不同的方向。如果達到瞭“系統性對手”的程度,那是不同陣營之間的對抗。

而“和平共處”在不同社會制度的國傢之間是可以實現的。你們是資本主義國傢,我們認為和平共處是可行的,並不妨礙我們合作。

剛剛庹大使提到瞭中國崛起不再和平,我知道世界正在發生快速的變革,但我認為中國的崛起是和平的。

《新時代的中國國際發展合作白皮書》,中國致力於和平發展

確實出現瞭很多變化,因為中國的實力更強瞭,也改變瞭與夥伴的合作方式。誰獲利更多,誰獲利更少,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確實是有問題,也會有問題。

但如果遵循和平共處的原則,對於解決問題的態度將是不同的。我們可以非常平和地坐到桌前,討論利益該如何分配,問題該如何解決,進行談判而不是對抗。

所以我覺得“系統性對手”是完全不同的思路,不是“和平共處”原則下的制度,這兩者南轅北轍。

歐盟對華“去風險”的實質是什麼?

庹堯誨: 關於供應鏈安全,歐盟擔心目前的對外依賴過多。一方面由於疫情,另一方面由於俄羅斯將能源供應武器化,這是眾所周知的。

俄烏戰爭爆發後,歐洲迅速擺脫對俄能源依賴

在關鍵原材料領域,隻依賴一個供應渠道是非常危險的,關鍵原材料進口隻占歐盟對華貿易非常小的一部分,據我們測算約為7%。歐盟並非隻針對中國,對任何一國都是如此。

比如抗生素這樣的關鍵產品,或者鈷等原材料,對中國的依存度超過90%,這是不安全的,歐盟希望能夠實現供應渠道的多樣化。

在“去風險化”方面,歐盟有非常好的老師,其中之一就是中國。在過去10到15年中,中國一直在“去風險化”,在很多領域大幅“去風險化”,並且強調“自力更生”,這就是去風險。

關於對華脫鉤和去風險化,歐盟的立場沒有變。歐盟從來沒有主張過脫鉤,從來也不支持脫鉤。 “去風險化”是歐盟首創的,也被美國所采納。

“去風險化”最早由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其訪華前一周提出,歐盟從未支持過脫鉤。疫情期間,歐盟100%的呼吸機、抗生素等物資依賴進口。

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是另一個問題,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答案已經非常明確。

我們采取“去風險化”政策,首先針對的是俄羅斯,不是中國。過去我們對俄羅斯的能源依存度是40%,現在幾乎降到0,我們對中國不會降到0。

但如果讓我們解釋這意味著什麼,歐委會剛剛通過瞭一個《關鍵物資法案》,我們會對所有原材料進行審議,如果對單一供應方的依存度超過65%,我們必須采取行動。

歐盟《關鍵物資法案》

正如我所說到的,中國已經這麼做很久瞭,歐盟學到瞭非常好的經驗。

周弘: 脫鉤和去風險化,我覺得是文字遊戲,方向是一致的。脫鉤完全忽視現實,所以無法實施,但去風險給瞭歐盟更多的空間,區別就在這裡。

我覺得歐盟選擇對華“去風險”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不信任,對中國不信任;另外一個,是歐洲某些勢力基於意識形態考量,忽視市場規則。

這樣做的結果隻有兩個: 第一個是雙輸,因為這會忽視規模經濟和比較優勢,如果你去重構供應鏈和生產鏈,結果就是輸,至於輸多少,就是另外一回事瞭。

另外一個結果,就是幾年之後,“去風險”這個詞會被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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