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月17日,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盧中原在由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主辦的2023宏觀形勢年度論壇上發表主旨演講,分享他對當前中國經濟下行壓力的觀察,並對放開後的中國如何應對逆全球化、如何實現有序可控的對外開放提出建議。《鳳凰大參考》整理發言全文,以饗讀者。
核心提要
1. 盧中原指出,中國的宏觀經濟正處在下行通道之中,且將維持很長的時間。近 三年GDP增長的數字呈現過山車似的起伏,接下來怎麼把3%托高是大難題,能到5%就很瞭不起瞭。中國經濟內生動力仍然不足,但中國經濟潛力和韌性很強,需尋找經濟新增長點並促進全要素生產率提升。
2. 盧中原強調“以新帶舊”的舊和傳統不是落後,而是我們國際分工當中取之不盡無法替代的優勢。做世界工廠有什麼不好?發展中高端就把中低端扔瞭?憑什麼?都像印度一樣當世界辦公室不是那麼簡單的。
3. 盧中原表示,疫情封控期間,我們能體會到沒地方買菜、買藥,一放開,最先活躍起來的就是這些個體戶們。我們要更加註重市場化的改革,讓民營經濟、小微經濟、個體戶等平常看著不起眼的活起來,這是我們市場的主體。
4. 盧中原認為,沒有什麼全球化,隻有區域經濟一體化,一個個區域經濟一體化才是全球化。“地球是平的?門兒都沒有!疫情一放開馬上對中國開始限制,拿護照簽證歧視我們。”“中國先把能夠主導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玩好,才有資格不怕脫鉤斷鏈、逆全球化,這才叫東方不亮西方亮,黑瞭南方有北方。”
▎ 圖源:2023宏觀形勢年度論壇暨第四屆中國智庫國際影響力論壇
對經濟面臨下行壓力的觀察:怎麼把3%托高是大難題
盧中原:感謝論壇邀請我參加,因為疫情,像這樣公開討論宏觀經濟形勢的論壇不是很多瞭,能有機會參加也確實比較難得。
今天下午的主題,舉辦方希望我談一談對宏觀經濟的信心和企業可持續發展的一些建議。我想瞭想,還是從個人最近的考慮和大傢做一些分享。我的主要看法是:中國的宏觀經濟形勢處於下行壓力比較大的一個時期,但我們的潛力和韌性很強。單純說信心是不夠的,一定要看到中國經濟處在下行通道之中,而且要維持很長的時間。根據我們中心課題組的測算——這個測算是在2002年,不是2020年,是在黨的十六大之前做的中長期預測,當時預測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會在2010年左右開始出現放慢。
關鍵是什麼呢,就是中國經濟中長期增長的三個供給面的要素,人力(勞動力)的增長、資本的增長和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供給面研究經濟面中的長期因素,我們將此稱作供給面決定瞭中長期增長。我們討論宏觀經濟是年度的經濟形勢,年度經濟形勢隻有“三駕馬車”:投資、出口、消費。光看年度,看不到中期和中長期的,很難把握中國經濟的走勢。從供給面三大要素來看,這三大要素在2010年左右將會出現轉折性的變化,就是勞動力、資本增長率會放慢,必須依靠全要素生產率提升把它抵消。測算表明,如果我們加緊經濟轉型,加大經濟改革力度,使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得到技術支撐、結構優化、管理創新、制度變革等方面的支撐,全要素生產率就會有比較穩定的上升。當然,這個幅度不會很大。因為結構優化和技術創新不確定性是很大的,而且時間也比較長。怎麼可能宏觀調控投放瞭很多貨幣,技術創新就能直接出來?沒那麼簡單。所以,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是比較穩定的、緩慢的上升過程。
這種情況下,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我記得在那幾年,我一直向企業、社會、研究界和地方政府呼籲,大傢一定要做好準備接受這樣的一個現實。但那一年我們還有高達9%的增速。我說需要尋找經濟的新增長點。當年這個判斷不是因為我有先見之明,而是完全根據中心課題組所進行的中長期預測,這個分析框架我認為是科學的。
我們十來年的實踐證明,分析的出發點和邏輯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我們現在依然經過能夠站得住腳的實踐檢驗的邏輯,來出發看中國經濟的未來。中央提出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這比以前的規劃提前瞭15年。我們能不能做到呢?根據測算,如果能保持5%-5.5%中長期增長速度,到2035年可以做到基本實現現代化,那就是人均GDP達到2萬美元(按照現在測算的不變美元)。
我們當前遇到的一個重大挑戰是什麼?三年疫情使我們的經濟下行壓力更大。2021年經濟增長速度達到8.1%,那是一個恢復性的反彈,不代表我們真正能達到這麼高的速度,不代表我們各項宏觀經濟政策隻要一放松,中國的經濟就一定能夠暴漲,沒有那麼強勁的內生力量。內生的力量是穩定的,在下行中波幅減少,比較平緩的一種態勢,如果能保持5%左右,到2035年,我們基本實現現代化,提前15年啊,同志們,這不容易啊!
三年疫情沖擊,2021年(經濟增長)是8.1%,2020年是2.2%,今年是3.0%。你們想想,2.2%、8.1%、3.0%,這是過山車似的起伏,其中8.1%不說明問題,2%和3%倒是下行通道當中一個可以看到的帶有趨勢性的數字,能否把2%-3%的速度托起來,這是現在面臨的巨大挑戰。現在疫情處於新的放開狀態,估計經濟會活躍起來,但千萬不要忘瞭它還是處於下行通道當中,這個下行通道,我們已經預測到瞭2035年。
因此,這種情況下,中國的經濟在2021年能夠達到增長8.1%,雖然有報復性的反彈,但說明我們有這個潛力和韌性。我們看短期PMI(制造業采購經理人指數)和商業性、建築業的非制造業PMI,還有綜合的PMI在今年5-6月份出現瞭大反彈,達到瞭50以上,當時很多人說中國經濟已經走出最困難的時刻,但7月份以後嘩嘩往下掉,掉到現在又掉到50以下。財新指數向來比官方指數還要低,但去年12月份財新PMI達到瞭49,官方PMI才47。財新PMI為什麼低呢?因為中小企業占的比重大,一般比官方PMI偏低,如實反映瞭中小企業的現實狀況。但財新指數反而高於官方的PMI,這很能說明問題。
一方面說明官方PMI反映的壓力是真大,另一方面從財新指數看,中小企業、小微企業、民營經濟在裡面起到瞭不起的作用,它支撐著中國經濟的韌性與活力。所以,看中國經濟基本形勢,我建議把握住中長期走勢是下行通道。在下行通道當中,有大量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因素,疫情就是之一;再有就是美國斷鏈脫鉤。即使這種情況下,中國還能夠支撐起來,到2021年的(經濟增長)8.1%,非常瞭不起。從這個角度說,我們能達到8.1%的報復性反彈,說明我們中國的應對能力、回旋餘地、經濟韌性確實是不可小看的,這是我們的信心所在。當然,這個信心我們不需要歷數瞭。
對中國經濟未來的看法:
當好“世界工廠”,活躍民營經濟,有序可控開放
盧中原:下面我想談談未來我們應該怎麼樣?以下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我提出“三個更加重視”:
第一,要更加重視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
指望再把經濟托高很難的,能托到5%左右就非常瞭不起瞭。大傢註意,這不是疫情情況下非正常報復式的反彈,它是穩定的5%。5.5%、4.8%甚至5.7%、5.2%,每年小幅度波動,在這個通道當中,中國經濟大概就是這樣,波幅越來越平坦,振幅越來越小,但能穩定地往前走。靠的是什麼呢?我們的勞動力供給和資本供給增長仍然是在放慢的、沒有加快,靠的是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
比較讓人感到振奮的是,2017-2021年中國全員勞動生產率從11萬上升到將近16萬,漲瞭4萬多,全員勞動生產率就是GDP當中的勞動力占的比重,這是全要素生產率的一個指標。如果我們抓住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中國經濟的未來雖然增長速度比較緩慢(相對8%、7%的數字),但5%也是非常瞭不起的。
全要素生產率涵蓋的方面很多,我就講其中一個特別需要強調的點——以新帶舊,以舊促新,產業滾動升級,對我們的高質量增長提供融合動力。
千萬不要像最近這些年,互聯網一傢獨大,“互聯網+”,我確實認為“互聯網+”很必要,但要關註傳統產業對你提出什麼需求。你能不能“+”得上去?最主要的是互聯網需求來源於誰。我們傳統產業要“+互聯網”,這才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以新帶舊”,所有的高新制造業、新興產業要能帶動傳統產業。我們說的舊和傳統不是落後,就是原有的,它就在這兒擺著,是我們國際分工當中取之不盡,無法取代的優勢。你想從中低端向中高端進軍,中低端就給扔瞭,憑什麼給扔瞭?當世界工廠有什麼不好?都像印度一樣當世界辦公室?它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把世界工廠做好瞭,在世界工廠占據中端、中高端再往高端走,這是非常瞭不起的事情。以新帶舊,使舊的產業能夠有新的活力,加入新的東西以後有新的動力。不要自己玩瞭半天,傳統產業動能越來越衰減。我特別主張,我們要形成融合動能,以新帶舊、以舊促新。很簡單,要對現有產業的創新提出要求來,你滿足不瞭我,你一邊玩去,我們就自己幹瞭。
▎2023年1月11日,山東棗莊,山亭區童車廠的工人在車間工作。圖源:視覺中國
第二,要更加重視市場化改革。
要竭盡全力地挖掘中國重大的戰略縱深,就是“雙循環”,以內為主。這裡面除瞭市場規模、市場潛力之外,更重要的是市場機制和企業傢這個主體,民營經濟作為主體當中的主體。前面我引的數字,財新指數。我們多少年研究宏觀經濟,財新指數一直比官方PMI要低,結果現在比官方還要高。那我看到的就是中小企業、民營企業、小微企業,在這裡邊起到頂梁柱作用。是不是說大瞭點?沒關系啊,它就在這兒撐著呢。我們現在看疫情,這些退休的人,拿工資沒退休的人在傢裡發燒七天、半個月可以休息,拿大喇叭喊,封控大傢在傢裡待著別出來。那從腳到口的這些人怎麼辦?我們都能體會到沒地方買饅頭,沒有地方買菜,沒有地方買牛奶,沒地方買藥啊,那麼這些人怎麼辦?
所以,疫情封控一放開,最先活躍起來的是這些人。我們周邊的小傢馬上可以去買菜瞭,我們這些人被人傢養活著呢!所以,我們更加註重市場化的改革,要讓這些民營經濟、小微經濟、個體戶、這些平常看著不起眼的活躍起來,這是我們市場的主體啊。財新指數高於官方的PMI就說明瞭這個事。
第三,要更加重視有序可控的對外開放。
為什麼現在要講“有序可控”?我們的技術創新,國傢總規劃都提出來要自立自強,自主可控,不這麼提怎麼辦呢?我們不能回到封閉的老路上去,它要跟你脫鉤斷鏈,你怎麼辦?當然我們要“自主可控”瞭。我們不講步驟,不講原則,不講承受力的,一下子放開沒門兒。我90年代在牛津留學時專門研究的就是轉軌國傢的經驗,我們怎麼向市場化轉軌,其中有一本書是西方學者寫的,名字叫做《經濟自由化的順序》。西方給東中歐國傢開的“休克式療法”,他們自己實踐證明不是成功的,所以來瞭個“經濟自由化的順序”。
我們現在要同樣牢記這個,在我們走向進一步的開放和自由化、市場化的過程當中,當然有法治化,別忘瞭,市場化就躲不開國際化。國際化、市場化,最後要有中國的法治化,以及與國際慣例接軌的法治化來維系我們自己有序可控的對外開放。
▎2023年1月18日,深圳,春運中的寶安機場,返鄉客流逐漸增多。圖源:視覺中國
在這裡面,我們企業有沒有機遇?
當然有機遇,有我們自己“以我為主”的區域開放,找到要素配置領地。比如RCEP,就是全球最大的區域自貿體,就是區域一體化,你不是排斥我嗎?我們自立一攤,自立一攤更好瞭,以中國為主導的。當然,我們在對外說大傢是平等的,但問題是你主導的你排斥我,那我們就自己幹。你主導的我們還要參與的,從開始的TPP到CPTPP,你日本現在主導的我們也要參與;你不讓我們參與,我們就先自己在這兒玩。我個人認為,沒有什麼全球化,隻有區域經濟一體化,一個個區域經濟一體化才是全球化。
“地球是平的”?門兒都沒有。我們出去人傢拿護照、簽證歧視我們,我們疫情一放開馬上對中國開始限制。所以,中國人先把自己能夠主導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玩好,我們才有資格不怕你什麼脫鉤斷鏈,不怕你什麼逆全球化,這才叫“東方不亮西方亮”“黑瞭南方有北方”。
中國的底氣,所謂的信心實際就是在這“三個更加重視”當中。當然,我們的“一帶一路”、中歐班列等等,都是我們新的對外開放的自主可控的一些構想和實踐,贏得瞭沿線國傢和地區,乃至世界上其他地區的認可與參與,這也是我們擴大有序可控對外開放的重要途徑,希望我們的企業在這裡面找到更多的機會。
今天的主題裡講的ESG,你到人傢那兒玩去,他拿各種各樣的東西,例如環境標準、勞工標準,血汗工廠什麼跟我們玩的時候,我們也跟他玩。我講最後一個例子,在哈佛大學學習時,很多企業傢,包括工會到那兒去講,麥當勞、肯德基這樣的大企業在全世界是不設工會的,但在中國,中華全國總工會就要求必須設工會,這就是ESG投資,到我這兒來,要學習我的ESG制度。
謝謝大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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