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曹媛 深圳报道

“一个人帮大家累不累”——“累!”,“大家帮一个人可不可以”——“可以!”,“那我们能不能给‘主席’9个月时间”——“能!”

这是在鼎益丰位于深圳福田56层办公楼,一位鼎益丰工作人员在对现场五六十个投资人开内部“动员会”,他们挤在一间约60平方米的总裁办公室,入会需要熟识的投资人带领,入会前需要上交手机,活动禁止录音、拍摄。

面对工作人员颇具感染力的讲解,在座的投资者或激动兴奋、或面无表情、或面露难色……

而就在同一座大厦的53层,从2023年8月开始,就陆续有鼎益丰的投资人前来“维权”,其中不乏连续数天来此“蹲守”的投资人。

“去年我来这里时,工位的人还满满当当,大家看起来很忙碌,这次过来公司空了!”一位投资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在核心人物隋广义的带领下,鼎益丰国际资产管理集团(简称“鼎益丰”)长期深陷“庞氏骗局”“禅意投资法”诟病,监管部门曾两次对其进行风险提示,近日更是因兑付危机而备受关注。

近期,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实探鼎益,并在一位投资人的带领下参加了内部的一场“动员”沙龙。从中得见,在此次鼎益丰的兑付危机中,实控人、核心人物隋广义“不知行踪”,鼎益丰内部人员称马小秋正“取保候审”,投资者四处维权,拥趸者坚信公司能“数字转型”成功,这场危机正在蔓延...

“消失”的销售经理与算公司转运的“易经大师”

投资人李旭(化名)在去鼎益丰要回投资本金前,一直寄希望于和自己对接的鼎益丰销售经理,但他发现对方逐渐敷衍,时常不回复自己的消息,自称在封闭培训中,不方便回复。

记者发现,不仅李旭的销售经理“消失”了,数位投资者都告诉记者联系不上自己的销售经理。一位属于鼎益丰第七投资部的投资人告诉记者,“我是通过亲戚投资的鼎益丰,没有直接联系销售人员,目前找不到和我们对接的七部销售经理,听说她不干了,七部也解散了?我们现在不知道和谁联系。”某鼎益丰销售人员也向记者表示自己在公司内部培训中,时间比较紧凑。

因为找不到自己的销售经理,部分投资者聚集在鼎益丰深圳福田办公楼53层“讨要说法”,但这里大部分时间也只有前台工作人员和保安留守。而就在同一座大厦的56层,一场鼎益丰内部的“沙龙”正在秘密举行。

一位鼎益丰男性工作人员站在五六十个投资人面前,开始边写边讲解鼎益丰的战略和规划,他向投资者强调鼎益丰“死不了”,“第一个原因是隋主席(隋广义)最近去北京汇报公司情况了,我们给他几个月时间,自己先紧一紧。第二,公司人事变动和大环境影响,导致鼎益丰出现困难,目前转型(数字期权)是我们唯一的路,中东某财团将为鼎益丰注资300亿美元,合作‘数字期权’,他们看重了我们的长白山文旅等资产、五家上市公司、50万投资人以及隋主席的价值,大家要同舟共济,再等9个月。”

就在上述工作人员讲解时,一位投资人突然打断他说,“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的本金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工作人员脸色一变,“我们会上不回应这件事,先听我讲公司转型战略!”

在这位男性工作人员讲完后,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自称深谙“易经”之道,将为大家演算鼎益丰领导命格及公司命运。

她首先告诉在座的投资人,“从阴阳平衡的角度来讲,我们之前的钱来得太快了,已经不符合自然规律了,因此这次危机也是一种平衡方式,大家不要埋怨,要趁这段时间反思自己为什么之前那么贪?”

之后,她将鼎益丰一位高层及隋广义的生辰八字写在白板上,她分析称,“当下是乌云蔽日,马上就要拨云见日了。”“隋主席的面相很像一条‘老龙’,2025年正是‘青龙得势’的一年,不好的都在今年了。”

上述“玄学”话术层出不穷,投资者的掌声也不断。在现场,该工作人员借助“易经演算”出的“转运”时间刚好和鼎益丰所谓的“数字转型”成功时间相吻合,他们不断告诉投资者再等9个月,鼎益丰开始推行所谓的“数字期权”转型,部分投资者认为这更像是稳住他们的“缓兵之计”。

“我们现在的局面正如高尔基的《海燕》所写...”正当这位女性工作人员要继续说时,一位投资者接过话头,大声说道,“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现场又是一阵掌声和欢呼。

最后,在投资者一齐大喊三遍“高山流水、薪火相传、不离不弃、我们在一起”的朗读声中,鼎益丰此次沙龙结束。

“两袖清风”的隋广义与“携款潜逃”的马小秋

“我们的主席两袖清风,没车、没房、没存款,他就是‘无我、利他’。”这是鼎益丰和隋广义的拥趸者对他的看法,在上述鼎益丰沙龙上,工作人员也在不断向投资者强调这一观点。

作为鼎益丰集团的实控人,隋广义被其内部人员及投资人叫做“隋主席”,他对外的形象是扎着灰白马尾辫,蓄长须,鼎益丰内部人员及投资人认为他看起来像是一位“仙人”。

在鼎益丰目前出现兑付危机时,投资者纷纷疑问,“我们的隋主席在哪里?”一位鼎益丰内部工作人员告诉投资者,“隋主席现在帮大家找‘接盘侠’,四处找资金。”另一位鼎益丰内部工作人员说,“隋主席现在在北京汇报。”但隋广义目前行踪如何,无人得知。

公开信息显示,隋广义自称是道士,字“万明子”。据鼎益丰国际集团官网披露,隋广义1962年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根据媒体报道,“隋早年曾是东北一个小有名气的气功师,在1990年代气功盛行时结交过不少政商朋友,并靠这些人的资助为生。鼎益丰的总裁马小秋,便是其中之一。”现马小秋已卸任鼎益丰总裁职务。

隋广义和马小秋都是鼎益丰的核心人物和管理层,2011年,二人共同创立了鼎益丰集团,隋广义出任董事局主席,马小秋担任总裁,马小秋此前还在多个鼎益丰相关公司中担任要职。

在隋广义的带领下,鼎益丰大肆开展所谓的“禅意投资法”。鼎益丰国际集团官网声称,在1990年代末至2010年,隋广义都在“潜心研究休息东方传统文化”;致力于将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投资学相结合的课题,创立了“东方古典哲学价值投资理论体系”,即“禅易投资法”。

一位隋广义的忠实追随者在听完一场隋广义的分享后表示,“虽然脑子没听懂,但我的灵魂听懂了。他的言语中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坚定。那个眼神、那些言语,让我明白跟随这位老者,一定不会错!”根据这位投资人说法,在听完隋广义分享后一个月,他卖掉了长沙的别墅全部投入鼎益丰,半年后又卖掉了深圳的学区房。

但这类“禅易投资法”也屡次被监管部门进行风险提示。

据媒体报道,原中国投资基金公司股东范伟勇提到,“禅易投资法”其实就是以做梦等灵异等方式预测未来。而投资者看重高回报,相信并追捧隋广义的“禅易投资法”。多位投资人也告诉记者,并不了解“禅意投资法”的具体运作方式。

就在鼎益丰出现兑付危机时,2023年年中,鼎益丰的核心人物隋广义、马小秋传出了“不合” 传闻。多位投资人和李姓工作人员也在现场指称,鼎益丰资金链断裂,主要是因为鼎益丰高管马小秋卷钱跑路。

鼎益丰李姓工作人员表示,“马小秋此前主管鼎益丰的第二、第三投资部门(其内部称‘二部’‘三部’),马小秋上个月携款跑路偷渡美国被警方羁押,目前状态是取保候审。此次携款潜逃‘掏空’了鼎益丰二、三部门的‘家底’,导致属于这两个部门投资人的本金、利息难以兑付,其他部门也受到牵连。”

不过,上述说法均未得到权威机构或其本人确认。

在鼎益丰2023年普遍出现兑付困难时,危机已有端倪。根据鼎益丰控股集团公告,2023年2月,马小秋辞去了港股鼎益丰控股的所有职务,包括非执行董事、董事会主席等,同时也卸任了鼎益丰名下多个公司的高管职位和法人。此后,传出马小秋“携款潜逃”传闻。2023年11月,以马小秋为核心的马氏盛族产业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申请注销登记。

开始质疑、不愿报警、坚决拥趸的投资者们

在兑付危机出现之前,鼎益丰和投资人的关系是“铁板一块”,他们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共同体,以鼎益丰实控人隋广义为核心。但此次危机爆发,投资人和鼎益丰间出现嫌隙,这块“铁板”开始松动。

目前,记者接触到的鼎益丰投资人可粗略分为三类,一类投资者仍是鼎益丰和“隋主席”(隋广义)的坚实拥趸。潮汕人方芳(化名)除自住房外,把自己在深圳、大亚湾的全部房产都抵押贷款投资了鼎益丰,她相信鼎益丰和“隋主席”。

记者探访鼎益丰的当天,她去咨询公司“数字期权”转型事宜,并决定续期合同,“主席(隋广义)都说了,只要分红正常就可以了,不要赔本金,我们给他们时间缓一缓。”她说道。

“自古危机即转机,吹尽黄沙始到金,无上甚深广妙义,鼎立江山益丰收。”记者所在的鼎益丰内部交流群,都在群发这首打油诗,他们坚信鼎益丰能够“数字转型”成功,并强调,“数字化转型势不可挡,老鼎更是走在世界前列,资产锚定更是世界独一无二,‘主席’以香港为金融舞台正是发挥的大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加上老鼎五十万家人的共同维护。老鼎大成就在前面。”

第二类是投资鼎益丰赚到钱但已及时退出,他们庆幸自己没有“深陷泥潭”,避免了一场危机爆发。

2019年末,家住深圳的王强(化名)在邻居的极力推荐下拿出10万元投资鼎益丰,“当时对方说的天花乱坠,承诺利率有36%,按月分红,这么高的收益很难有人抵得住这个诱惑,抱着好奇和侥幸心理,我们还是决定先投资。”

投资一年后,王强确实拿到了分红,但他担心自己经不住诱惑加大投资,另一方面在参加过一次鼎益丰内部聚会后,他发现事情“不太靠谱”,“那些活动全都是心灵鸡汤类的,课讲完再推销他的一些投资产品。还会组织大家参与某些地产项目的启动仪式,随便找一块荒地,然后搭了个台子,几个人拿着铁锹拍几张照,后期也没看到什么地产项目。”

最终,王强决定退出鼎益丰的投资,他很庆幸自己当时做了这个决定,“我们小区有很多抵押车子、房子投资鼎益丰的人,上百万、上千万的投资,其实很危险。”

而像王强这类的及时止损的投资人属于少数,大部分投资人还深陷鼎益丰,本金利息无法兑付,对鼎益丰逐渐失去信任,投资人李旭(化名)便是这类投资人。

李旭和王强一样,最初只投了10万元,尝到“甜头”后决定跟进,2022年10月又在鼎益丰投资了10万元进行所谓的“股权投资”,销售经理承诺年化收益率是36%,本应在2023年10月到期兑付本息,但目前还未兑付。他告诉记者目前的诉求是,“我现在只想把本金要回来,利息我都不要了!”

记者在现场见到十几位投资人正围着上述鼎益丰工作人员“讨要说法”,现场来维权的投资人投资额度从几万元到上千万元不等,大多是抵押车、房进行投资。

但当记者问来维权的投资者为什么不报警时,他们的理由大多是“报警了也没用”“报警了钱更要不回来”等。

北京泽亨律师事务所律师冯志远告诉记者,这种集资类犯罪的参与人或客户不想报警的心态,首要原因在于其有可能确实相信公司属于正常的经营活动,包括经营模式、宣传手段、还本付息是否及时等等,均会影响客户的判断。第二个原因,在于客户投资款项较多、利息较高,基于逐利动机,对于还本付息还抱有一种会回款的侥幸心理。此外,出于降低自身损失等诸多原因,投资者对于进行刑事报案会持消极态度。

近期,每天都有投资者前往鼎益丰位于深圳福田的办公楼“讨说法”,但除了能看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和零星几个内部工作人员,他们一无所获。

某投资者向记者出示的与鼎益丰签订的收款收据(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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