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记者 杨晨
香港冬日的一个早晨,来自万里之外的比利时人江汉利先生专程到香港,向香港扎作业协会主席冒卓祺先生拜师,学习舞貔貅。一位香港扎作技艺传承人,一位在比利时唐人街经营武馆多年的中国功夫传人,在社群集体的共同见证下,许下对传承武学的承诺,更搭建起香港与比利时横跨万里的友谊之桥。正是这些极其细微但又非常重要的珍贵情谊,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定格、重塑。
仪典:拜师学艺
仪典举行的那日没出太阳,但天并不阴沉。我们驱车前往距离繁华市中心39公里的上水古洞烟寮区土地庙。沿途明澈宁静的乡村带来一种似要呼之欲出但尚且无以名状的隐秘的兴奋。
我们按时抵达。仪典已准备就绪。冒卓祺师傅一身黑色中式衣衫,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送上热情的问候。江汉利一袭黑衣,身边站著妻子和他的七个徒弟,他们身著红色衣衫,上面黑金描边字样写著“骆桂平”三字。周遭熙熙攘攘,嘉宾、讲者、主持人、摄影师、各路朋友和见证人在巨大的花牌下走动著,等待仪典开始。
江汉利令人印象深刻,在人群中能够轻易找到他。他脸上依稀可见白色胡子,神情专注,目光清澈明亮。冒师傅走上前,与他确认事宜。今日仪典的两位主角就位。
冒师傅带领江汉利进行拜师仪式(本刊记者 孙艺宁 摄)
“仪式开始!江汉利先生和他的徒弟们,请跟随冒师傅,拜敬天地。”主持人宣布。
下一秒钟,奏乐响起。一时间,锣声、鼓声、镲声,咿咿呀呀,叮叮咚咚,不绝于耳。为首那人将貔貅高高举起,身上红衣与貔貅全身融为一体,绿色腰带和灯笼裤在耀动的红中时隐时现,造就一片夺目的鲜艳。那一刻,貔貅即是他,他亦是貔貅。
只见那人托举著貔貅头部纵身一跃,位于貔貅尾部的武者紧随其后,弯腰俯冲向前。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众人便蜂拥跟随舞动的貔貅,从开阔的广场冲进一处窄小的门楣,其中摆放著的,正是土地神像以及客家舞貔貅和扎作技艺传承人骆桂平的香位。
武者们控制著貔貅摇摆的方向,屈膝俯首,向神像和香位表达尊敬与恒心。这个过程被称为“开光”,人们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符纸,奉上门类琳琅的供品,全神贯注诵念咒语……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浮动在每个人心头的共念也悄然历经著无形且难察的变化。
但变化真实发生了,开光仪式也趋近尾声。为首的领者点燃金色的符纸,火与空气接触间燃明一片转目瞬逝的华光,纷飞的尘灰在众人的注视下落入香灰炉中。燃三炷香,敬香参拜,再将香棍插入炉中,礼成。由骆桂平先生之徒、香港扎作技艺传承人冒卓祺师傅为其徒弟江汉利亲手制作的貔貅便完成了天地灵力的洗礼。
图为冒师傅为江汉利制作的扎作貔貅兽头(本刊记者 杨晨 摄)
一群人又簇拥著涌向那开阔平地。大颗雨滴稀疏坠向地面。仪典进入了更为关键的阶段。这一次,两位主角正式登场。冒卓祺先生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作为师父,他将引领自己的新徒们延续、光大中华武学中这一独具特色的表演性内容:舞貔貅。冒卓祺在前稽首,祭拜逝去的师父;跟在他身后的是江汉利、妻子以及七个年轻人,他们是冒卓祺的新徒弟。师徒三代正以一种无形的方式交流著。一场关于开光的仪式,幕幕对于仪制的呈现,都由基于师徒关系的传统诉说和连结,在集聚的群体中,被每一个共享归属感的个体所见证。这一场由人类与生俱来的亲密纽带所串连并催生的可观的仪典,不仅有冒卓祺和江汉利两位亲历者,也带领全体观礼人体验了一种紧密的人类联结的建立。这一场充斥感官、精神、心灵的始末,在现场每一位的注视下,凝化成一段新生的传承,赤诚地表达著流淌于内里的文化血脉与文化情感。
仪式的活态化不仅仅具有追溯社会起源与界定人类群体的意义,其所创造的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分界线最终仍画在它诞生的起点:即世俗社会中具象的人类关系和人类情感。对于逝去的大师骆桂平及貔貅舞的尊重之情,现在都聚集在了新大师冒卓祺的身上。他既是他自己,是江汉利的师父,也是这一武学派别的新代表。
这种复合性在江汉利行叩拜礼时被最大程度地外化了出来。三拜九叩首是传统文化中最恭敬的礼仪。此刻,它代表了一种虔诚严肃的承诺。新加入的各位弟子从现在起不仅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开始承担自己忠诚许诺的责任。
徒儿表现出如此坚定的决心,师父如果愿意将门派传承的重任交给他们,便要回应他们的诚意。接下来,仪式便发挥它的功能性作用。江汉利送上拜师帖、敬茶、递送拜师利是;冒师傅向新香弟子送回徒帖与祝福信物、刺绣腰带,并授七星旗。这一来一回,便完成了纳徒仪式的全部内容。容纳仪式行为的时空,连成完整独立的界限,塑造了一个圆满的闭环。
时空:结缘武学
人类社会的大多数仪式在时间上划分为细小的单位,如日、月、年或某一阶段;有时,事件的开始或使命感的建立也可构成仪式的开端。上午的仪式过后,江汉利先生坐在门楣下享用午餐。正午时分,天空放晴,微风浮动。
时间和空间是仪式活动的基本特征,二者都标志著仪式的特定目标和场景。这间位于上水古洞的土地庙,在今晨便被用作社会群体沟通和联结的空间;这种联结在此前密集的情感昭示中达至顶峰,现在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提供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这并不是江汉利第一次参加拜师仪式了。但在这样开放的室外空间同公众一起经历整个过程还是第一次。1971年,他第一次接触到李小龙的功夫电影,电影中对力量的表达以及对攻守的诠释让他成为了中华武术的粉丝。起初,江汉利先生承袭李家功夫,这是广东省梅州地区的一个武学派别,是客家文化的重要内容。李家拳讲求以守为攻,这种辩证思想深深吸引著江汉利。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仅对拳法感兴趣,还对各种瑞兽舞蹈(舞龙、舞狮、舞麒麟、舞貔貅等)中拳脚的协调和与同伴之间的配合情有独钟。在他看来,这种武艺集力量、智慧和美学于一体,不断驱使著自己进行更深的探索。于是,他找到第二位师父,除了向其学习拳法,也兼修“舞”艺。
江汉利最喜欢研究不同种类的瑞兽舞蹈以及它们之间的差别。用他的话说,虽然各个瑞兽都寓意吉祥和好运,但细微之处却有大差别。比如广东地区流行舞狮,而客家人则更偏爱麒麟。从动作的连贯性上来说,南狮必须要孔武有英气,所以舞动时要确保狮鼻向前;舞貔貅则更需展现貔貅的活泼和生命力,因为它的动式设计借鉴了猴子的形态和动作。这些差异均可通过武者的步伐和瑞兽的造型表现出来。江汉利向我们分享,他最喜欢长龙腾跃时那种自由舒放、英武侠义的活力,生生不息,令人印象深刻。“我可以用我一生的时间去研究它!”他感叹道。
冒卓祺师傅赠送江汉利刺绣腰带(本刊记者 孙艺宁 摄)
谈及冒卓祺师傅和江汉利之间的缘分,一切都始于比利时文化名城安特卫普唐人街中的一间中国武馆。江汉利先生是这间武馆的创始人。随著武艺渐增,他开始对舞貔貅产生浓厚兴趣,于是在网上找到冒师傅,并向他订购了三个扎作貔貅兽头。接到订单的冒师傅深感好奇,便询问江汉利多次购买貔貅的用意。得知汉利来意,冒师傅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师父骆桂平大师。彼时大师健在,双方结成师徒之意亦浓,然而一场疫情使这对准师徒天人永隔。仅管如此,江汉利拜师心诚,决意拜冒卓祺师傅为师,一了多年夙愿。冒师傅亦被其决心所感动,决定担起祖师执意传承舞貔貅技艺的大旗,收下这位外籍徒弟。
“我必须拜师,否则是学不到精髓的。”江汉利将拜师仪式视作对自己精神空间的构建。在他看来,遵循传统是在为自己创造一块理想的领地,在每日的身体力行中,将对价值观、文化和信仰的理解融入其中。“在比利时练习舞貔貅和在香港练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当你的双脚坚实地踏上这片土地,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传习:知行合一
江汉利坚持将自己的徒弟带到香港,源自他坚信艺术与行为是密不可分的,这也与中国哲学思想中的“形神兼备”不谋而合。谈到这一点,江汉利对其在生活和学习上的实践都有自己的理解。
在日常中,江汉利尽力遵循一种中国式的生活方式。除了传授学生们武学上的招式,他也十分注重日常习惯。从如何使用筷子、到如何问候朋友、再到如何保持良好的行为习惯……江汉利希望自己的徒弟即使在不习武时也能保有对这些美德的坚守。“有时候我的学生们去唐人街吃饭。有一次,老板对我说:‘汉利,你知道你的学生来吃饭吗?他们知道怎么用筷子,而且非常有礼貌。他们都有很好的习惯。’这让我非常自豪——这便是中国文化——君子谦谦,温和有礼。如果一个人是一位武术大家,那么他/她应该有良好的行为举止,也能做好日常生活中的基础小事。
艺术与行为的结合也体现在学习过程中的知行合一。“我们讲‘武德’,并不是说文化第一,技艺第二;而是二者必须达到平衡。我们学习‘武德’,就是学习蕴含在武术当中的文化和神韵,这便是中华武学的美德。”江汉利口中的“武德”也是对中国哲学思想中“仁”的具体体现。武德专指以武为行为特征、以仁义为准则的修习武术之人的言行举止和操守准则。“止戈为武”,习武之人拿起兵器之前应先学会放下兵器;弟子应先通过打杂来锻炼心性,待心性稳定后才能正式习武。
“中华武学不是关于‘战’的技法,而是有关‘和’的艺术——就好像对麒麟这种瑞兽的定义,它们拥有保护自己和战斗敌人的能力,但它们不以战为目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被视为祥瑞的动物。”
承获:持之以恒
中国哲学思想中的节制与平和也同样体现在与悠悠岁月为伴的学习过程中。江汉利聊到习武中所遇到的困难时谈到这一点。他介绍说,一路走来,如何吃透一招一式背后的精髓是最大的挑战。“只要学习,就会遇到新的招式,这是最难的部分。模仿很容易;想要精通,则需要漫长的过程,所以我们讲学习、进步、消化、重复。最好的老师便是往复的练习,春去秋来。我们从不自满,了解自己的水平很重要,不断的练习和提高很重要。”
日复一日的练习从未吓退江汉利的兴趣和热情。他将学习的过程比作游泳。人的一生无法学会所有的东西,但我们可以持之以恒地学习一样事物,并尽可能去精进它,甚至幸运地精通其道。“所以专注过程本身,去享受它,便是一种获得。”
比利时武者们正在舞貔貅(本刊记者 陈昕 摄)
江汉利之所以能够在重复中不断感知并维持自己内心的平和,来源于他对中国文化中家庭关系的深度理解和实践。在武馆的方寸之间,他和学生们形成了一种家庭式的师徒关系,师兄弟以及师徒间虽无血脉相连,却与彼此建立起亲密、关怀、尊重的情感纽带,搭起一方时空。江汉利认为这便是中华武学形体背后的文化底蕴。“武术不仅仅是身体的招式,更是身体与心灵的结合。”
与一群拥有共同生活乐趣和人生志向的人在一起,建立深刻的联系,一同践行它、坚守它、成就它——这种亲密关系源于中国人对礼制的向往与遵循;而礼制的根本,则是对本心的修炼。“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团结在一起。一些学生已经跟随我25年、28年、甚至30年……人也许不必收万徒,但与有限的弟子建立这种真切的联结,使我感到很幸福。中国人自己在生活中也保留著孔子的这种思想。我们传承这种文化,从而懂得如何尊重万物。如若没有中华武学和它背后的文化,我们便只知毫无灵魂的打斗了。”
访问最后,江汉利告诉我们,是李小龙功夫电影中所讲述的“责任”激发了他投身武门的决心。“武术就如我的第二根脊梁”。中华文化尚竹,风劲而不折——“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江汉利继续道:“折便是放弃了,但生活不是逃避和放弃,而是要战胜困难。”
无论身在何方,我们都在生命的旅途上,一个个偶然或必然的瞬间书写生命的底色。“生活中最重要的餽赠是那些简单的事情:与很多人相遇并同他们结为挚友,这便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天空放晴,江汉利的神情平和而坚定。
(本文发布于《紫荆》杂志2024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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