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生常在干活间隙写作
王连生常穿着一件迷彩长衫
羊城晚报记者 谢小婉
本栏图片由抖音团队提供
现实中,他叫王连生,1970年出生,在湖北鄂州开着一家早餐店,店里只卖三种东西:馒头、油条、豆腐脑。
网络上,他叫“江南好”,2019年左右开始在社交平台上记录生活,渐渐地将自己的日常写成一篇篇杂文,或幽默诙谐或直讽现实,有网友戏称其为“最会蒸馒头的文人”。
王连生时常穿着一件迷彩的长衫,在蒸馍炉和案台间往返,而“江南好”常常自比是孔乙己。他想他也有“脱不下的长衫”,是在纷繁世界中辛劳大半辈子仍磨不平的固执和执拗,也是对热爱的文字怀有的真诚和固守。
边卖早餐,边弄文字
每天凌晨两点,王连生和妻子彭红已经忙活开来,他们是城市里最早醒来的那一拨人。这是夫妻俩开店卖早餐的第13年,他们像无数劳动者一样经营着店面,也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好似并无奇特之处。
但等磨好豆浆,抬上灶台开煮后,在停下来等待成品的间隙,王连生会自然地开始琢磨起文字来,想到什么,就写下来。比如,他写道:“十余年来,我们的早晨,都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开始的,磨浆机的轰鸣声,刺破了城市的夜空。所有的生灵都睡着了,只有黄灿灿的豆子在磨浆机里跳跃。”
这样写实又不失灵动的文字,带着独有的烟火气,引发网友们的关注。2019年左右,王连生开始用笔名“江南好”在抖音上记录自己的日常,一开始有字数限制,他字斟句酌,后来限制放宽,他越写越长,近年来一篇作品每每近千字,或写他与妻子磕磕绊绊的开店日常,或写来买早餐的顾客千相,又或者写他在小城里所见的朴素景象。
从王连生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他的妙语连珠和精巧联想,甚而以为这是个健谈的人。在接受采访前,王连生坦承:“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甚至面对面的交谈,都会让我感到局促和紧张,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有媒体想要拍摄他的日常,他惶恐地写道:“只怕会拍出一个面部因扭曲而变形,不停地用破旧的长衫拭汗的‘孔乙己’。”
因而,夫妻俩开店卖早餐,妻子才是那个频繁直面顾客的人,王连生往往就站在后头,一边沉默做着早点,一边仔细地观察,而后写成杂文——
自己炸油条时:“炸油条的时候,最怕顾客在旁边等了……那时候的客人就像是观赏马戏一样,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正在油条前卖力表演的我身上。”
顾客等着早点出炉时:“人生最煎熬的事,莫过于痴痴地等,等一个人,等一趟火车,等医院的一纸检查结果,而最为焦灼的,无疑是等我家的油条了。”
碰到难缠的顾客时:“倘若让店主和顾客赛跑,你会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跑向,永远是相反的,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说话是我这辈子致命的短板,写字却是我这个人长项。现实生活中和顾客无法言说的心里话,我可以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地写得明明白白。”王连生提到,2018年家中遭遇变故,他一度一蹶不振,为了转移注意力,在亲戚的推荐下,开始接触抖音,因为不会拍视频,他就尝试在抖音上写作。
在王连生的叙述里,这是他的一次“重拾写作”,此前近20年的时光中,他在生活中颠沛流离,“不得已背叛了自己热爱的文字”。
颠沛半生,努力生活
王连生是其父母老来得子,幼时偏瘦,自小腼腆内向,内心还隐觉自卑。但从小,他就很爱看书,也在写作上,展露出自己的才华,从小学到高中,语文成绩一直稳居榜首,作文也时常被当作范文。
19岁时,王连生在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上以“阿煢”为笔名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稿费和样刊从千里之外的广州寄到偏僻的小乡村时,左邻右舍还十分稀奇。
王连生一度以为,长大后的自己是会从事文字工作:“年轻的时候,心态和路遥笔下的高加林有一点相通,渴望凭借自己的文字特长在社会上立足。” 然而,现实生活击碎了他的梦。
毕业后,王连生曾寄希望于运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家乡,却连遭骗局。他又去到广州佛山一家工厂,一天工作18个小时,但又因为不善交际,被安排在最不讨好的岗位。1993年,王连生来到广州一家报社应聘,希望能够重新拾起文字,但真正的岗位其实是跟广告相关。“除了友人帮了一次外,笨嘴笨舌、举目无亲的我再没拉过一条广告了。”他回忆道。
离开广州,王连生回到湖北老家,此后20年,“突然就没有了写字的欲望”。他解释说:“除了心里的排斥,还因为终日的劳碌奔波,为了一箪食而苦耕岁月,为了三斗米而低眉折腰,也没有了写字的闲情与逸致。”为了生活,王连生种过地,去山东工地挖过井,也进城卖过鸡蛋。2011年,正式和妻子开起了早餐店。
开店前,妻子彭红提议,自家卖的早点不用学习市面上的做法,就按娘家的家常做法,不用任何现代添加剂。王连生握笔的手,也开始笨拙地做包子、做花卷、做烤馍、做炕饼、做米粑、做麻花、做油条、做豆腐脑,做各种自创的点心。
店面开起来后,生意好时,蒸馍炉上垒着27层蒸笼,要搭3层凳子站上去,才能将最顶端的蒸笼取下来。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再加上疫情影响,生意逐渐萧条,早点的品种也只剩下馒头、油条和豆腐脑三样。“这三样恰恰是最辛苦,别人最不愿意干的。”王连生提到。
在文字里,找回自己
在王连生写的杂文中,妻子彭红经常是主角,他写夫妻间的“唇枪舌剑”和“斗智斗勇”:“假如弄翻这桶豆腐脑的不是老婆大人,而是我,那就属于特别重大事故。这件事一定会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作为老婆大人讨伐我的又一件有利武器。”也时常调侃妻子是“错账大王”,但即使会把家管到破产,也说仍然愿意让她管钱。
王连生与彭红,一个生在鄂东南,一个长于鄂西北,两地相距千余里,两人曾经历过分别又重聚。19岁时,王连生在文字里写道:“你若爱他,便给他织一件毛衣吧。”并把刊登文章的杂志送给了彭红。两人在一起后,相伴30年来,王连生已记不清妻子给他织了多少毛衣、毛裤和围巾。“我和她这辈子,是靠一根毛线维系的。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王连生说。
30年相伴,夫妻间常有意见分歧斗嘴的时候,但在两件事上,王连生和彭红自有一种默契。
一件是坚持传统工艺,做早点时绝不放什么甜味剂、增筋剂、发泡剂之类。因而,时常遭到不解,生意也有所下滑。王连生解释道:“我们的馒头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人家都是漂漂亮亮的,我家全是开口的。”
另一件是关于王连生的日常写作。妻子虽然唠叨,但每天下午都默默承担守店的任务,而任由王连生去创作,以自己的方式一直默默支持。
就这样,灶台烟熏火燎,蒸炉热气腾腾,王连生就在揉面时,在切馒头坯时,在做豆腐脑时,构思着点滴文字。随着关注的人越来越多,王连生逐渐有了一大批粉丝。
年轻时,风华正茂,渴望走上文学道路;中年时,开着普通的早餐店,隐入世俗尘烟中。这样的反差,很容易引起看客的热闹,而对于身处其中的王连生,他只是频繁地提起孔乙己。他说,自己这辈子都输在头顶两个旋上,正因如此,他和孔乙己一样固执且迂腐。
“(开早餐店)12年来,我们一直在做着一件吃力却不讨好的事情。”王连生自嘲,“我只是一个穿着迷彩长衫,靠着在街头卖一些早点而勉强维持生计的‘孔乙己’,除了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之外,这颗榆木脑袋里装着的,便只有油条和豆腐脑了。”他总有一些“放不下”,比如从前去摆摊,一边看着摊子,一边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古籍,手里的书有两个作用,一是满足求知欲,二是“可以蒙住自己的脸,从而遮挡住路人投射过来的箭矢一样犀利的目光”。又如现在走红之后,从来不在视频中,透露自己的店铺位置,即使有热心粉丝提供,被他发现后,也会主动删掉。
“我一个卖早点的,只有趴在网上,灵魂才能稍微自信一点。”在过往的报道中,王连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六七岁那年,父母让王连生独自去给远在百里外的亲戚拜年。年少时的王连生先坐船,走了60里水路,在下船后,改走旱路,穿田畈,过村庄,翻山越岭,逾沟跨渠,一路上不知问了多少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最后奇迹般平安无事地出现在亲戚跟前。这件事给王连生留下很深的印象,使得他纵使经历过生活的苦难,曾有过困顿和迷惘,也隐约带着一种“不必怕”的胆气,因而没有被击垮,最终在文字中找回信心和力量。
他写道:有位小朋友曾问我,人,应该如何从人生的冰川期中走出来?
我说,去街角开一间早餐铺吧,去乡间辟一畦菜圃吧,去爬一爬皑皑的雪山吧,去蹚一蹚泥泞的沼泽吧。千万不可躺下去。一定得让自己忙起来,让汗水浸透岁月,唯有如此,才能改变自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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