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消息(记者 王静远):巴桑平措不止一次问自己,在海拔这么高、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生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时候他会沉迷进去反复地想,但每次还没想明白救援电话就来了,“仿佛是在告诉我,‘你的意义就在于此’。”
巴桑平措喜欢塔尔钦的氛围,就像是特别累之后,突然放松下来,睡得很踏实的那种感觉。也许越是恶劣的环境,越能把人心底最本真的善意激发出来。在这里,人们会发现某种比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更亲密无间、同根同源的东西。
6小时,3次出警,救5人
2023年9月30日,正值国庆假期,冈仁波齐脚下的小镇塔尔钦比以往热闹了许多,镇上100多家酒店和民宿都被订满了,川菜馆里等餐的客人交流着彼此相机里的美景,脚边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徒步装备。
上午11点,一家茶馆里,巴桑平措正喝着甜茶,和身边的朋友说笑着,一名游客走过来向他咨询自驾路况,他叮嘱对方备好药物,多喝热水。
巴桑平措穿着一件羽绒内胆,制服外套被卷起来放在身后,一个半小时前,他从山上救下一名高反游客,对方大小便失禁弄脏了外套。这是他和同事今天第三次出警救援。
刚刚过去的这一晚是中秋之夜,巴桑平措几乎一夜未睡。
第一个救援电话是凌晨3点50分响起来的。一名游客在转山路上最后一个补给点附近突然咳血,这里距离单位很近,巴桑平措和民警米玛次仁赶到后,把游客送到卫生院安置好,凌晨4点40分回到所里。
巴桑平措重新躺到床上,每到旅游旺季,他总是睡不好,“一躺下脑子里全都是事”。一个多小时过去,终于有了睡意,没等睡踏实,6点20分,电话又响了。
报警的是三个年轻人,他们在芝热寺附近,距离所里近20公里。巴桑平措赶到时,看到三人中只有一人穿了羽绒服,还有一个只穿了件薄西装,里面套了件短袖,“他的手冻得像石头一样,马上就要失温了”。国庆期间,阿里已进入初冬,夜晚山里的温度低至零下。
巴桑平措赶紧让他们上车,路上他们讲起这次是去阿里地区办事,路过塔尔钦住一晚,听说这里的冈仁波齐很有名,心想“来都来了”,临时决定去转山打个卡。“‘来都来了’这个词真的很不好”,巴桑平措叹了口气。
把三个人送回酒店,8时20分,巴桑平措回到所里,第三次躺下,翻了个身,抓紧时间补觉。
一个小时后,他再一次被电话叫醒。他拨通米玛次仁的电话,“别睡了起来吧”,米玛次仁刚准备进被窝,一下子清醒了,心想还好没脱衣服。
这次情况更加危急。一名独自转山的游客发生高反,在补给点休息时,其他游客发现他状况不对,立马报警。巴桑平措见到高反游客时,他已经失去意识,血氧只有30几,大小便失禁,还出现了肺水肿、脑水肿。
高反救援黄金时间只有6个小时,这也是为什么巴桑平措最担心游客一个人转山,一旦发生意外,很多时候等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救援争分夺秒。车子在山路上疾驰,身后扬起大片尘土,车里的人连同车子一起上下颠簸,巴桑平措的头好几次撞到车顶。把人送到卫生院吸上医用氧气,医生检查后说必须马上转院至普兰县。“一定要努力吸氧,等会这条路就要靠你自己了”,等待救护车期间,巴桑平措不停地跟游客说话,怕他睡着,更怕他失去生的意志。
高反游客准备转院至普兰县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10点35分,救护车开走,疲惫的一晚终于结束,巴桑平措转过身来,“我们去喝个茶吧”。路上聊起刚刚这位游客,他觉得人应该能救回来,他跟游客说话时,对方一直努力地睁眼睛,他说这种情况下,只要人自己有意念就有活下去的可能。到了茶馆把外套脱掉,他才发现刚刚出门太着急,里面这件羽绒内胆的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完。
眼前他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人很难将其与刚刚过去的“惊魂一夜”联系在一起。我们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他一副“这才哪儿到哪儿”的表情,起身往大家的杯子里又续上甜茶。
巴桑平措是塔尔钦边境派出所所长。边境派出所驻守在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巴嘎乡塔尔钦,位于冈仁波齐脚下,是典型的“景区所”。
和西藏以及阿里其他兄弟单位相比,塔尔钦边境派出所的主要工作,除了守护边境安全、辖区社会面治理和案件办理、辖区人口管理等,还承担着高海拔应急救援的任务。
每年6月至10月,是阿里高原的旅游旺季,也是塔尔钦这座偏远僻静的藏西小镇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和游客聚集在冈仁波齐脚下,通过转山,表达他们对冈仁波齐的敬畏和崇仰。
相应地,这也是边境派出所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到山脚下巡逻,对游客营地、辖区宾馆旅店、过往人员及车辆进行检查。在这些例行工作之外,一天24小时里,救援电话随时可能响起。
巴桑平措说,疫情前平均每年有近6万名国内外游客到冈仁波齐朝圣、旅游,而一年里光是救援的人数就有七八百人。他记得,最多的一次,有一年10月份仅仅一天就救出来一二百人。
那些独属于高海拔地区的极致风光,在赠予人们极致享受的同时,也让人变得格外脆弱。冈仁波齐转山路外圈约56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普通人走完全程要两天一夜,对游客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我们接触到的生死比其他同类型单位高很多。”巴桑平措说。有年轻民警之前从没见过尸体,工作后参与救援时才第一次看到。有时他们赶到现场,人已经没了,但还是要把尸体抬下山,这是对遇难者的尊重。
把凡人变超人
西藏阿里,地处我国的极西地带,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显得太过遥远。即便在西藏自治区内部,阿里仍然属于远方,其行政公署驻地狮泉河镇,距离拉萨1400多公里。
阿里是西藏平均海拔最高的区域,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空气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过高的海拔导致生存环境恶劣、人烟稀少,因此阿里也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区域之一。
塔尔钦边境派出所管辖面积4086平方公里,比广东省第三大城市佛山市的面积还要大一些。边境派出所驻地海拔4810米,是其隶属的阿里边境管理支队中海拔第二高的单位,最高的是海拔4960米的马攸桥边境检查站。
高反是塔尔钦的“特产”。外地游客常常收到来自当地人的叮嘱:走慢点,不要跑跳,少吃刺激性食物,保证睡眠,不要洗澡。在这里,爱美的女孩要忍受好几天不能洗头的煎熬,而难倒一名成年男性的,可能仅仅是上3层楼梯。适应这样严苛的环境并非易事,边境派出所的民警们还要在此条件下进行体能训练。
救援都是车开不到的地方,碰到高反严重的游客,大家得轮流接替把游客背下山,或是用担架把游客抬下山,没有一定身体条件,山都上不去,更何况救援。“都叫我们超人了,当然要有超人的样子。”巴桑平措说。锻炼都是大家自发的,“不用要求,你平时练了,上山的话你自己轻松”。
冈仁波齐转山路 刘齐宝 摄
来到塔尔钦的八年里,巴桑平措参与过四五百起救援,其中引起媒体和网友关注最多的是2022年春节期间的那次。
那天是农历大年初二,当日普兰县发布暴雪橙色预警,然而5名游客仍坚持前往冈仁波齐转山,后来在卓玛拉垭口附近迷路。21点左右,天已经黑透,转山路上积满了雪,巴桑平措一行三人出发徒步搜寻。报警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担心被困游客的身体状况,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转山路线早已烙刻在巴桑平措的脑海里,游客只要大概形容下周边环境,他很快就能定位到具体位置,比如卓玛拉垭口下有一块常年不化的冰、这座山看起来像老鹰的样子、这个地方有三块石头摞起来等等。“这么熟悉都是一圈一圈走出来的”,56公里的转山路,巴桑平措已经走了三四百圈。
但是在山里,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世界,晴天和雪天同样是两个概念,下雪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路,只能靠记忆走。
次日凌晨2点,5个小时过去了,人还没找到。风越来越大,有的路表面是雪,下面是坑,三个人一路走一路摔,手电筒冻没电了,暖水壶里的水也冻成了冰坨。巴桑平措戴着眼镜,如果戴面罩的话镜片总是起雾,他把面罩摘了,结果雪打到脸上就化了,风一吹就结了冰,只好把冰块从脸上揭下来接着走。
“游客转山不想走就不走了,但我们要救援,就算腿打颤了,也得继续走”。他记得当时有一座山结满了冰,怎么努力都爬不上去,要等白天太阳出来冰融化了才能行进,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原路返回。途中迷路了3次,他担心另外两人害怕,没敢告诉他们走错了。
凌晨7点回到所里,睡了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又上山继续找人。这次救援,当地一共派出118人,历时26小时,最终救下来3人,另外2人在下撤过程中遇难。
回到单位后,巴桑平措还没缓过神,整个人都懵懵的,他形容当时脑子里各种声音交错,听不清周围人讲话,他忍不住地想,要是积雪没有那么厚就好了,要是有信号就好了,“没救到人确实很恼火,也很愧疚”。
阿里边境管理支队政治处副主任吴俊,是巴桑平措大学同班同学,2010年,二人从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学院(现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毕业,如今全班只有他们俩在阿里工作。
这次救援后,巴桑平措打电话给吴俊,“想想就后怕,差点就回不来了”。吴俊感慨,大家都是一个学校一个班出来的,但巴桑平措的工作最让人揪心。
巴桑平措心里并不舒服,当天明明发了暴雪预警,这次救援本可以避免。面对不听劝阻坚持转山的进客,费这么大劲去救援值吗?他沉默了片刻,“这已经不是考虑值不值的问题”,在雪地里寻找被困游客时,他们嘴上抱怨过,但脚步一直没停。他能感受到报警电话那端被困游客当下的求生欲,听到这种声音,他顾不上责怪他们为什么私自进山,“先救嘛,生命真的是很珍贵啊”。
巴桑平措在转山路上巡逻 刘齐宝 摄
之前有遇难游客的家属带着律师找到所里,责怪民警没有把人救回来。巴桑平措很委屈,他带家属去看了转山路,家属亲眼目睹后才明白环境有多险恶,山有多陡,雪有多大。
阿里冬季气候严寒残酷,转山风险极高。巴桑平措多次在冬季碰到背着登山包、拿着登山杖的游客,他掏出手机给他们看最近一次在转山路上巡逻时拍的照片,对方无动于衷,反而质问他,“冈仁波齐就在这儿,你们为什么要把它控制起来?”劝说无果,他只好多叮嘱酒店老板几句,如果游客半夜离开酒店,一定要及时通知他,“听警察叔叔的话不好吗?要对自己负责啊!”
2022年10月底起,冈仁波齐景区决定冬季关闭歇业,次年春天再恢复营业。
在阿里养热带鱼
巴桑平措是到塔尔钦工作以后才开始健身的。每次休假回来,他总是睡不好,毕竟高海拔摆在这里,再加上他心里总装着事。
辖区里游客、务工、经商人员众多,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背后却隐藏着许多矛盾。“我这个人爱操心,闲不下来,每天想的事情特别多,控制不住地想”,转山游客的安全、商户之间的纠纷、外来人员的管理……
他的宿舍里放着瑜伽垫、哑铃,只要不是特别忙,睡前坚持做100个深蹲、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让身体有疲惫感,好入睡”。
毕业后的前五年,巴桑平措在科迦村做社区民警。科迦村位于普兰县,海拔3600米,四月份就能穿短袖打篮球。警务区旁边有个瀑布,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凹了进去,夏天大伙儿泡在冷水里,瀑布像一块冰砸在身上。
但塔尔钦没有穿短袖的时候。这里的冬季长达7个月,国庆一过,游客走了,餐馆、旅店老板紧跟着也走了,本地老百姓回到冬季牧场,那家“什么都能买到的神奇超市”也关了,连买菜都困难。“差不多算是守着空城”,用巴桑平措的话来说,如果不培养点兴趣爱好,这日子真没法坚持下去。
他添置了茶具,雨天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纳木那尼峰听雨煮茶。茶喝腻了,就在宿舍做一杯手冲咖啡。他还买了一副VR互动眼镜,“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宽慰自己虽然没有影院,但可以免费享受个人专场电影。有一次坐车路过札达县,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游泳池,立马坐直了身子问这是哪个单位,要是塔尔钦能有个游泳池就太完美了。
玛旁雍措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阿里没有绿色”,吴俊摊了摊手,满脸看开了的样子。他曾亲眼见过,在阿里多年的老兵回到内地后一见到树就抱着哭。
2011年5月,到阿里工作的第二年,西藏边检总站组织心理咨询师培训,那时候阿里还没有飞机,吴俊坐大巴去拉萨参加培训。从多玛乡出发,上车时他穿着棉衣怀里抱着暖气身子依旧发抖,车开了一夜,看不到窗外,车里越来越暖和,一路走一路脱衣服,第二天天亮,先是看到农田,再看到树,然后看到花,“原来拉萨的树有那么粗”。
同行的人说起3月林芝的桃花都开了,但阿里还是冰天雪地,吴俊听到后有点难受,“十里不同天,同样在西藏,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那几年快递业发展迅猛,但吴俊感觉并不明显,过去在学校一周就能收到的快递,现在反而要快一个月。有次刷人人网,他看到在浙江工作的同学晒了张电影票根,一算下次休假的时间,心凉了一截。
十年过去,吴俊早已不这么想了。改变不了高海拔,他决定自己耕耘绿色。
2021年,吴俊在阿里养起了热带鱼。他在二手交易平台找到一个在拉萨养鱼的人,托对方到市场买了五六十条孔雀鱼,再把鱼送到北郊客运站,拉萨到阿里的班车,每天上午10点发车,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到达。吴俊承诺对方,过程中涉及的所有费用都由他来出,“你只需要把鱼送上大巴,至于活不活你不用负责”。
吴俊嘱咐对方在装鱼的泡沫箱里贴满暖宝宝,对方以为阿里没那么冷只贴了一个。路上装鱼的袋子漏了,箱子里结满了冰,唯一的暖宝宝沦为摆设。等吴俊把袋子提出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一坨冰和零星的几条活鱼。
幸存的几条鱼被吴俊当宝贝一样养着,后来他去北京参加培训,托同事帮忙照看,结果等他回来,这几条幸运儿也变成了标本。
没过多久,他又从拉萨补了几十条鱼,这次他亲自把鱼送上了大巴。他做了周密的准备,当时已经入夏,本以为路上不会有太大损耗,但还是死了不少鱼,“毕竟一路上来环境变化太大了”。
这两年吴俊一直养着热带鱼,每次出差或培训,他最挂念的就是宿舍那十几张嘴巴。巴桑平措觉得热带鱼太娇贵,养海鱼要控制水的温度、盐度,还要经常清理,但吴俊不这么想,“在这种地方就是要给自己找事做”。
下班后回到宿舍,吴俊最喜欢做的事,是把鱼缸灯打开,然后关掉房间所有的灯,他有时靠在床边,有时趴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鱼缸,“看这些家伙游来游去很治愈”,这个时刻是他所理解的生活。
吴俊养的热带鱼 受访者供图
吴俊说,常年待在阿里,人很容易陷入情绪旋涡。要想在这里拥有“生活”,而不只是“生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来保全内心的情调与生机。
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吴俊也说不清楚起初的倒计时心态是什么时候消散的。2015年,为期五年的援藏期结束,他又申请了延长两年援藏,2017年到期后,他手写了一份留藏申请。这次申请通过,就意味着他选择长久留下了,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回忆,他不想让它中断。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当吴俊尝试俯瞰脚下的生活,多数时候,它是如此平淡,远没有阿里那些极致的标签那般引人瞩目。与此同时,他又觉得阿里太特别了,“特别到你很清楚你正经历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
“阿里小香港”
2023年9月初,巴桑平措搬到了新宿舍,一共4层,是塔尔钦目前最高的建筑,站在镇子里一抬头就看得到。新宿舍建设位置高,从办公室到宿舍相当于爬了7层楼的高度,“我们一般都是所有事情办完才回宿舍,爬楼太累”。
新宿舍是第四代营房,每个人都有单间。2015年,巴桑平措刚到所里,住的是二代营房,士兵们住大通铺,20多人一间。那时他是副所长,虽说有单间,但实际和通铺没什么区别,这边的人晚上说梦话,那边的还能搭话。
以前镇子里都是土坯房,现在到处都在施工盖房子,家家户户都有车,“刚开始我们单位还算是CBD,周边全是商户,这两年我们已经属于郊区了”。镇子上有十几家茶馆,分布在塔尔钦的“一环路”和“二环路”上,吴俊打趣说,等下次来就可以唱《五环之歌》了。
塔尔钦“二环路”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20年前,老范从四川老家到塔尔钦做生意,当时派出所的民警们还住在帐篷里。老范的小推车每天都从派出所门口经过,包子的香味和叫卖声一前一后传进院子里。
再后来,老范开了家川菜馆,赚到钱后又接着开了旅店,妻子和子女陆续从老家来到塔尔钦帮忙。前几年他直接租下了一整条街,再转租给其他商户,家族产业越来越大。说起来,老范也算是初代“阿漂”的成功典范了。
2017年3月,巴嘎乡被定位为塔尔钦国际旅游小镇,5个月后,又被列入全国第二批特色小城镇培育名录,越来越多像老范这样的内地商户涌入塔尔钦。
夜晚走在镇子里,成排商铺连缀的灯光,会让人短暂地忘记正身处荒芜,“我们这里可是‘阿里小香港’,不是我自封的,大家都这么说,不信你问问。”巴桑平措一脸骄傲。
去年国庆节前夕,边境派出所召集所有商户开会,强调假期期间食品、消防安全等问题。一名来自河南周口的商户,兴致颇高地同我分析起塔尔钦的市场潜力。半年前,他和朋友来这里合伙开酒店,他庆幸自己入场时间还算可以,“要是明年来,这里酒店就要饱和了”,临走前他信誓旦旦地交代我,“你如果有意向千万要抓紧。”
巴桑平措觉得打造旅游小镇是塔尔钦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任何不利于助推旅游的行为,只要他看见了,都得管一管。
转山路终点附近的一家商铺,平时总是拉个帘子半掩着门,有一次他实在看不下去,走进店里问老板:“你开的是地堡吗?是不是进来买东西还要跟你接头暗号啊?”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游客转山下来一眼就看到你的店,店门口有个亭子刚好让大家歇歇脚,你摆点冰镇饮料出来多好啊”。
之前乡里要改造乡镇活动室,乡长拿着改造图纸让巴桑平措提意见,他看完又急了,“这颜色搭配谁设计的,太村了,一点都不高级”。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多多少少都对塔尔钦的发展有帮助。
在单位时他天天想着这些事,有时候想到睡不着,实在心烦了就特别想休假,但真的休假了又忍不住老挂念镇子。
自从塔尔钦旅游发展起来后,他每去到热门旅游城市,都有意识地从游客视角转换为文旅视角,总结当地的亮点和不足,思考哪些模式可以被塔尔钦借鉴。
巴桑平措在北京休假时晨跑 受访者供图
去年夏天,他到北京休假,特意订了一家CBD附近的艺术酒店,观察酒店的设施、装潢,把大厅、走廊、房间统统研究了一遍。一个空间的灯光层次可以按照灯光高度分成高中低三类,这家酒店采用的几乎都是低位灯光,舒适又放松,“像我们塔尔钦的酒店就没有这种,全是高位灯光,只顾着照明了”。
休假结束回到单位的第二天,他到乡政府找乡长,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旅行时的所思所感。后来,他又去镇上比较大的几家酒店,和老板认真分析起不同层次灯光的利弊。
巴桑平措觉得要是能把镇子规划好,日后塔尔钦甚至有可能国际闻名。因为无论是这里的自然风光还是人文景观,“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没有”。
离别与意义
“爸爸是警察,在雪山上找人的。”巴桑平措的大女儿6岁了,这些年他们俩只见过十多面。
每次离开家时,他从不会悄悄走,他担心这样对两个女儿的伤害更大。回阿里的前两天,他就要开始跟女儿们酝酿“爸爸要走了”的情绪。姐姐把平板电脑拿出来,打开地图,上面标记着塔尔钦的位置,“爸爸,你在这里是吧?我们在这里(拉萨),妈妈在这里(山南),我们跟妈妈是这么近的,坐车都能到,你这个太远了,必须坐飞机。”
去年9月,大女儿升小学,碰巧开学前几天巴桑平措休假结束。开学那天,他担心女儿不适应,焦虑地给老师打电话,没想到老师说她评上了班级的宣传委员,还是美术课代表,“我高兴一晚上,可开心了”。和女儿视频时,她兴奋地说全班只有宣传委员才能使用老师的平板电脑,连班长都不行。一想到女儿跟在老师身后得意的样子,巴桑平措就忍不住一直笑。
大女儿1岁时,巴桑平措夫妻俩的工作都不在拉萨,假期结束后他们都得回单位,不得不给孩子断了母乳,之后她整整哭了一星期,哭累了就睡觉,醒来就继续哭。巴桑平措总觉得女儿现在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和这件事有关,它就像一道伤疤一直横在他的心里。
去年10月底,女儿感染支原体病毒,给他发视频问,“爸爸我发烧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回答“等明年树叶发芽的时候”。两种身份的交织如同天平的两端,而工作的特殊性让两者很难维持在一种平衡状态,塔尔钦占据的时间与精力越重,他对女儿们的亏欠感就越深,“离别成了我们之间厚厚的一堵墙”。
巴桑平措和同事在餐馆排查消防隐患 刘齐宝 摄
新宿舍正对着纳木那尼峰,情绪无法排解的时候,巴桑平措会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它。他眼中的纳木那尼峰每天的云都不一样,每天的日落也不一样,夏天跟冬天不一样,秋天和春天也不一样。
他想过很多次要离开这个镇子,却又总说不出口。某种程度上,远离现代社会的塔尔钦,拥有独属的小生态,是高海拔版的“熟人社会”。
五一假期一结束,牧民、商户像是候鸟一般,接连不断地回到镇上。如果在7—10月份的某个晚上走进一家茶馆,兴许还能幸运地碰上藏地演员、歌手巴金旺甲,每年他都会到冈仁波齐转山,在塔尔钦住上一段时间。巴金旺甲的歌曲在藏区很受欢迎,有一次米玛次仁的父母到单位看他,一家人在茶馆吃饭,气氛到高潮,他投入地唱起巴金旺甲的歌,离开时茶馆老板告诉他,刚刚巴金旺甲就在隔壁房间,“他听你唱完后一直摇头”。
一些常居城市的游客,每年都会空出足够的时间,不远万里回到塔尔钦。巴桑平措曾连续两年从山上救下同一名来自北京的游客,去年他休假到北京体检时,这位大姐带着儿子到医院去看望他。后来大姐又带着孩子到拉萨,巴桑平措邀请他们参加了自己的家庭聚会。
也许越是恶劣的环境,越能把人心底最本真的善意激发出来。在这里,人们会发现某种比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更亲密无间、同根同源的东西。巴桑平措喜欢塔尔钦的氛围,“就像是特别累之后那种突然放松睡得很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他现在在拉萨都很少有了。
他的生活里随处可见塔尔钦以及与之有关的事物。之前所里养了一条小狗,名字叫小黄,它在所里住了五年,陪着巴桑平措转了9圈的山,有时救援也跟着一起去。派出所门口不远处有一座小桥,每次出警到了桥上,他就会喊小黄回去,小黄看他的眼神像含着泪花一样。
2022年4月,小黄被野狗咬死了,当时巴桑平措正在拉萨。后来,他托朋友把最喜欢的那张小黄的照片画成油画,挂在拉萨家里刚进门的地方。
小黄与冈仁波齐 受访者供图
巴桑平措不止一次问自己,在海拔这么高、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生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时候他会沉迷进去反复地想,但每次还没想明白救援电话就来了,“仿佛是在告诉我,‘你的意义就在于此’”。
眼下正是阿里最冷的时候,所里正忙着排查,防止游客私自进山。巴桑平措说,但凡现在有个主播说要去山里转转,整个乡都会开始着急。
冬天似乎望不到边。今年冬天镇子里只剩下3家茶馆和2家酒店,往日最热闹的“二环路”如今连个人都见不到,车里的暖气呼呼地吹着,巴桑平措突然怀念起夏天。
發表評論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