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点30分,天还没有亮透,陈慧就已经推着她摆满五颜六色杂货的手推车前往菜市场了。手推车不大,是陈慧拿儿子睡觉的旧童车改造而成的。天色尚早,但其他菜市场摊贩们也三三两两摆开了当日的生意,见到陈慧,会亲切地称呼她的乳名“阿三”或“三三”。
陈慧是浙江余姚一家菜市场的“名人”,不只是因为她已在这里摆摊十八年,更重要的是她是菜市场的“女作家”。十余年间,陈慧白天摆摊夜里写作,就在近日,她的第三本书《在菜场,在人间》出版,书写了平凡菜市小贩的炙热生活与贴地而活的生之乐趣。
在菜市场摆摊的十八年里,陈慧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有相熟的乡邻、常来的顾客,也有隔壁摊位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2010年,因为摆摊生活单调无聊,陈慧开始在QQ空间里写一些小短文,也得到了一些好友的捧场鼓励,这让她大受鼓舞:“我是职业高中毕业,学的裁缝,写文字纯属黑夜里射乱箭,没有明确方向和目的,谈不上体裁,也不限字数,想到什么写什么,一时倒也自得其乐。”
慢慢地,菜市场里有意思的人或事,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她的笔下。包子铺的年轻师傅、猪肉区的屠夫、卖毛笋的老人、修锅底的铜匠、胆大心细的捕蛇人、终年在菜市场捡钱的痴人……大多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她将日常所见化作真诚的记述,把市井百态、红尘温暖和一个个平凡生命的庄严与贵重,通通写入书里。
2018年,陈慧把记录的33个温情又残酷的人生故事集结成册,出版《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2021年,又出版《世间的小儿女》,以童年的苏中平原和远嫁的浙东小镇为背景,描画其养父、养母和邻居,以及在小镇菜场中摆摊时遇见的各种人的命运。
与看似风花雪月的写作不同,陈慧的前半生其实颇为坎坷:三岁被送养,十四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做过裁缝,开过日杂店,二十七岁远嫁浙江,四十岁离异。
孩子九个月大时,因生活所迫,陈慧选择了凌晨去菜市场占位摆摊:“我总忘不了凌晨三点的天空,淡淡的鱼肚白与朦胧的灰黑交织,仅剩的几颗星星仍然没有隐去痕迹。猛然间从婆娑树影中掠出的猫头鹰,扑棱棱地留下一串凄惨的号叫,让本就心惊肉跳的我更感胆寒。”有时遇到夜游的野狗,汪汪叫着追她好远,陈慧吓得一边掉眼泪,一边狼狈地逃窜。
后来她学着别人做“流动生意”,把自己改造的手推车里堆满小商品,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灵活性不输招手即停的出租”。待到稍稍松口气后,陈慧便把菜市场当成了人世间的瞭望孔:将生活中遇到的人事物写下来,成为她独特的娱乐消遣。陈慧说自己从没想过会成为作家,没这个梦想也没这个情怀,她只是把写作当成日常生活中一件有趣的事,“跟有些人热衷打麻将、旅行、喝酒一个道理。”
“有些人难得光临一次菜市场,他们忍受不了菜市场的繁芜喧哗,厌恶随处可见的鸡毛蒜皮。可于我而言,菜市场烟火气十足,是个热气腾腾的、有付出就有回报的好地方。”陈慧在书里写道,“我扎根于此间,勤勉地谋求生活的保障,也在此间小心地窥探人间万象,恭恭敬敬地记录着平凡人的温情或悲伤。这是属于我的‘在菜场,在人间’。”
作/品/赏/析
菜市忙人
摘自《在菜场,在人间》第一章
……
有知情的人悄悄透露,说她的儿子早几年超市开得很大,雇了十来个工人,可惜赌博输了钱,输掉了全部家当。
没有人去核实传言的虚实。对于无关者而言,他人一塌糊涂的事故无非是过耳即忘的故事。
别人观望她,她似乎也在推敲别人。我偶尔去她的屋里洗个手,她拉着我闲聊一会儿,慨叹一声:“阿三!侬真可怜!”——或者:“阿三,侬真可惜!”
一个七十多岁还奔波在外的瘪嘴老太太和一个远嫁异乡奋力谋生的中年离异女人,谁更可怜?谁更可惜?
我觉得大概是不分上下的。她也许在我的身上扫描出了她年轻时的剪影。我的现在,高度契合了她的从前。同理,如果我能活到和她一般的年龄,她的近况,八成就是我将来的模板。
她来镇上的时间已不短了,应变能力强是不争的事实,但究竟年龄不饶人,也不免在大庭广众之下两次失态。
第一次失态是因为猕猴桃。一个操着普通话的年轻男人买了她三十斤的黄心猕猴桃,总计两百四十元。她的老年手机无收款功能,架子上放着的微信收款码和支付宝收款码是她儿子的。其时,她忙于应对另两个买主,年轻男人手机支付后自顾自拎着猕猴桃走了。过了十来分钟,她打电话询问儿子两百四十元到账了没有,电话的那一头一口咬定没有。她顿时慌了神,摊子也不管了,甩打着胳膊急急往大马路上寻去。
马路上人流如织,又过去这么一会儿了,哪里还能找到那个人。她的脸涨成猪肝色,泪光闪闪,嘶声大喊:“良心怎么这么坏!老人家也要骗!倒霉哉!倒霉哉!我今朝倒大霉哉!”
她崩溃的样子着实吓人,我们生怕她血压升高当场倒地,连连宽慰她,说年轻人的素质高,不会做缺德事的,兴许你儿子的网络不好,暂时还未到账。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再次打电话核实,儿子依旧回复没收到。她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几个人劝也劝不住。对面粮油店的伯伯走过来,拿起她的收款机按了一下语音回放,“微信收款二百四十元”的声音清晰响亮。
粮油店伯伯白了她一眼,说:“大惊小怪的干吗?钱不到账,收款器绝不会乱报的。要么你儿子的手机出了问题,要么你儿子骗你。”
她连连摇头:“我儿子不会骗我的!不会的!”
“那你相信收款机的语音播报,还是相信你儿子呢?”
她嘴唇抖动了几下,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身去收摊。摊收好,门锁上,赶公交车回家了。
隔日早上,我到菜市场时她的店门前早就堆着猕猴桃和栗子了。我问她:“昨天的钱到账了吗?”
她笑笑,小声地说:“到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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