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婷在仔細查看材料。

  

譚婷辦公桌上的便箋紙。張凌雲 攝

本報記者  張凌雲

在大涼山深處,譚婷曾經是出門隻敢低頭的女孩。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8歲失聰,被迫輟學5年;埋頭苦讀後考上大學;作為聾人備考法考;再次學習開口說話。

譚婷花瞭很長的時間,才真正接納自己的殘缺。2020年,她成為中國首位通過國傢司法考試的聾人。

在中國,聽力障礙人數約2730萬。數字背後,是龐大的法律需求。

通過考試後的幾年裡,“聾人準律師”譚婷一直走在為聾人普法、為健聽人科普聾人世界的路上。在她的“師父”唐帥眼裡,譚婷是打開社會大眾對聾人認知局限枷鎖的鑰匙。她的成功,證明瞭聾人同樣可以學習法律,為聾人提供精準的法律服務。

那麼在譚婷“破圈”之後呢?

幾年前,當時被稱為“中國唯一手語律師”的唐帥,不希望自己是那個“唯一”。現在,他也不希望譚婷是那個“唯一”。

局外人

一個多小時的咨詢,幾乎都是無聲的。

會見室裡,譚婷和一位中年女士相隔而坐,對方也是聾人。這天9點,譚婷剛來上班,就看到瞭在律所門口拖著箱子的這位阿姨。她打著手語告訴譚婷,“我從四川趕來,為瞭等你”。

一疊材料從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被拿出來,攤在會見室的桌上。對方臉上寫滿瞭憤怒和焦慮,情緒激動時,偶爾會從嘴裡發出些“啊”聲和快速比畫手語時“啪”的聲響,隨即又陷入安靜。

譚婷低頭滑動著對方遞過來的手機,仔細地看著裡頭準備的材料,再抬頭比畫起手語,反復確認更多的細節。

這些咨詢都是免費的。

譚婷成為“通過法考的聾人第一人”後名聲大振,她成瞭很多聾人翹首以盼的希望。許多人通過報道、短視頻平臺聯系她,還有聾人通過朋友介紹找到她。

直接來律所找譚婷咨詢的聾人,最多時一天能有五六個。更多的法律咨詢工作則發生在線上。譚婷有一天接到瞭14位聾人的微信視頻咨詢。

那位阿姨結束咨詢後離開不久,譚婷為瞭解決一位聾人的法律問題,陸陸續續接瞭4次視頻通話。拿著手機無法打手語。在辦公室時,譚婷會把手機放在手機支架上。和丈夫回傢的路上,丈夫就充當人肉支架。身邊沒人的話,一棵樹、街邊的窗沿、一瓶水,隻要手機能立起來,她的咨詢工作就開始瞭。

譚婷和聾人們的法律咨詢,基本上沒有寒暄,一上來便直接切入,但仍然得花上與健聽人溝通所需3倍甚至更長的時間。

譚婷發現,大部分時候,幫助聾人做法律咨詢的第一步,是先普法:用他們能理解的方式梳理清楚關系,解釋他們會面臨什麼樣的付出,可能會承擔什麼後果,然後才是用法律的思維解決矛盾。

服務有時會超出法律咨詢的范疇。聾人之間發生糾紛,會來律所尋求調解;遇上詐騙不會報案,也到這裡來求助;還有聾人想找工作、結婚,也會找到他們。

“聾人的思維很簡單直接。健聽人世界裡慣常的禮儀習俗,離他們都很遙遠。”唐帥說道。就在采訪當天早上,他遇到瞭一個從未謀面的聾人,因為父親生病,直接向他借10萬元。唐帥隻得耐心解釋此類情況的解決辦法,教他如何在平臺上籌錢。

在唐帥看來,很多聾人仿佛身處社會的荒漠中,像是“局外人”:他們法律意識淡薄,圈子窄,整體文化程度不高,也因此更容易受到侵害。“當聾人參與到法律生活,是否能得到公平公正審判,關系到他們是否能接收到法治帶來的體驗感和獲得感。”他說。

譚婷對這句話的感觸,在這幾年裡愈發深刻。她曾遇到一位被父母包辦婚姻的聾人女孩。女孩常年遭受傢暴想要離婚,離傢出走後偶然瞭解到唐帥可以幫助聾啞人打官司,花瞭近兩年時間才終於聯系到唐帥的團隊。譚婷記得,女孩訴說經歷時,邊比畫手語邊流淚。最後,在團隊的幫助下,女孩成功離婚,又重新組建瞭傢庭。她後來特地和譚婷“說”瞭“謝謝”。

聾人律師計劃

2017年以前,譚婷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人生能跟“法律”“律師”這些詞產生聯系。

8歲時,因為中耳炎治療不當,譚婷從此與有聲世界隔絕。

輟學5年後,譚婷才再次走進瞭課堂。爸媽把她送去瞭離傢一百多公裡外西昌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譚婷把再次接受教育的機會,看作是一次“重生”,在心裡埋下一顆種子——長大後要去特殊教育學校當老師。這是當時她對未來職業的全部想象。

2017年,譚婷從重慶師范大學畢業,正是那時,她在網上看到瞭唐帥律所發佈招聘聾人助理的公告。

唐帥——她在新聞報道上看到過這個名字,知道他是重慶一位經常為聾人打官司的律師。

出生於聾人傢庭的唐帥,小時候曾經被父母送到外婆傢。父母希望孩子能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遠離聾人的世界。

但唐帥似乎是那個被老天“選中”的人,從小就格外有語言天賦,包括手語。在父母工作的工廠,他偷偷學會瞭手語。為瞭弄清各地手語的差別,隻要一有機會,他就跑去朝天門、解放碑,與拿手比畫的遊客“聊天”。這個特長後來也給他帶來瞭工作機會。2006年,唐帥成為手語翻譯,為重慶各區公安機關刑事案做翻譯,處理過近千件聾人案子。2012年,唐帥獲得瞭法律執業資格證書。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訊問聾、啞的犯罪嫌疑人,應當有通曉聾、啞手勢的人參加,並且將這種情況記明筆錄。”

但唐帥告訴記者,現實情況是,由於普通話手語和自然手語的差別,很多時候,司法機關請來的手語老師無法正確理解聾人想表達的意思。他曾在一次庭審中,當庭指出一位手語翻譯在翻譯時“偷工減料”,讓對方羞紅瞭臉。如果遇上連手語都不太會的聾人,就隻能靠猜。他難忘一位湖南法官曾和他說過的一句話,“在涉及聾人的刑事案裡,審判官往往不是法官,不是律師,不是檢察官,而是手語翻譯。”

唐帥記得,有位聾人女孩被認定為偷盜事實成立,但她一再表示自己沒有偷。後來團隊介入,重新觀看錄像才發現,參與審訊的人員根本沒有看懂女孩在說什麼,是手語翻譯和她在溝通時理解出現瞭誤差,“虛構”瞭她偷盜的過程。唐帥幫女孩翻譯,大傢才反應過來,筆錄內容不是她說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律所30%的案子都與聾人相關。湧來的聾人相關案件,都隻能等著唐帥解決。孤軍奮戰的唐帥想要改變現狀,他嘗試請手語老師教律所的律師們手語,但很快發現行不通:哪怕掌握得最好的律師,也隻能比畫幾個詞,更不要提在對話中熟練使用。

後來,他有瞭一個靈感:最瞭解聾人的也是聾人,為何不能讓聾人學習法律,讓聾人律師服務聾人呢?

但唐帥發現,全國范圍內沒有一所高校的法學院和政法院校招收聾人。他試著找熟悉的法學院領導提建議,卻被委婉拒絕。

唐帥決定自己培養,就在全國聾人和高校圈裡發佈信息,招聘聾人助理。

譚婷投出簡歷時,沒有跟父母商量。自從離開傢讀書後,很多事情她開始自己決定。

收到七八十份簡歷後,唐帥挨個篩選,面試瞭不少人。他不在意他們有沒有法律相關背景,隻想瞭解對方的領悟力和綜合素質。最後,他精選出包括譚婷在內的5位畢業於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的聾人。其中2人有一些說話的能力,另外3人隻能通過手語交流。

最開始在律所工作時,譚婷和其他幾位聾人助理隻能做些最瑣碎的事情。看到著急等在唐帥辦公室外咨詢的聾人們,譚婷經常會生出愛莫能助的焦急感,她甚至天真地想到,如果唐律師是孫悟空該多好,可以變出許多分身,幫助更多的聾人。

讓這些聾人助理做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是唐帥最初的規劃,但由於考試辦法的改變,報考者需高等學校法律專業本科畢業。不符合報考資格的譚婷和其他幾位同事不得不轉戰法考。

唐帥花錢給聾人助理們買來全套的書和教材,讓他們邊工作邊自學。所裡的律師同事們偶爾充當老師。譚婷之前從同事那裡聽說,法考每年隻有10%的通過率,心想,自己作為毫無法律背景的聾人,能通過嗎?

譚婷隻記得唐帥告誡她的一句話,“這得吃苦。”譚婷笑瞭笑後回答唐帥,“苦,我吃習慣瞭。”

跨越鴻溝

得知唐帥想要培養聾人通過法考,周圍的人覺得他“瘋瞭”。

第一批招進律所的其他4名聾人,後來都陸陸續續離開瞭。

隻有譚婷堅持瞭下來。她覺得學習有用。2018年11月,在系統性地準備法考6個月後,譚婷第一次獨立地幫一位聾人解答瞭法律問題。那一天,譚婷激動地發瞭條朋友圈。當聾人朋友對她表達謝意的一瞬間,譚婷覺得一股暖意湧上心頭,這是她學法以來,第一次嘗到成就感的滋味。

唐帥毫不避諱地直言,譚婷最後通過法考這件事,幾乎是被他“逼”出來的。

剛來到律所時,譚婷掌握的手語在唐帥那裡根本過不瞭關。“她的手語非常制式化,走向社會,她根本沒法跟更底層的聾人群體交流”。譚婷之前在特殊教育學校學習的手語嚴格遵循漢語的語序,但在現實中,許多聾人的自然手語會加入表情,語序也不受語法規則的約束。

比如“如果”這個詞,譚婷就發現全國各地有許多種比法。現在,她能把“如果”對應的所有手勢都比畫出來。

看書自學也很艱難。特殊學校的課本內容,難度要遠低於同年級普校。一開始,書本上的一個詞、一句話都能難倒譚婷。“‘法人’是一個人嗎?”為瞭理解“法人”這個法律術語,她整整花瞭一個星期。

每天6點起床後,譚婷除瞭工作,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上班路上、回傢吃飯時,她抓住一切空隙捧著書或者用手機看視頻,學到凌晨也是常事。最累時,譚婷覺得眼前的文字都在跳。

許多免費公開課沒有字幕,她隻能把手機放在電腦前,讓語音識別軟件識別成文字,再一點點消化。

譚婷沒有數過為瞭學習法律、準備法考看過多少本書,但這幾年看的書摞起來,已經超過瞭她的身高。

那幾年,譚婷每天還得花上1小時左右練習發聲。自從失去聽力後,譚婷不敢開口說話,漸漸地也忘瞭該如何發聲。但她對聲音仍有記憶。為瞭能和身邊的健聽人更方便溝通,譚婷重新拾起發聲,對著語音轉換軟件糾正語音語調,一句話裡有一個字錯瞭就重來,直到屏幕上顯示正確。最多時,簡單的一句話,她要說幾十遍。現在她已能在軟件幫助下,和周圍的健聽人順暢交流。

這是又一次,譚婷堅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在某種程度上,埋頭苦讀的譚婷跟多年前那個“覺得自己沒有傘隻能努力奔跑”的女孩重疊瞭。輟學的幾年裡,譚婷在傢拿著《新華字典》一頁頁抄寫認字。回到學校後,為瞭能追趕時間,也為瞭給傢裡省錢,她主動要求從二年級跳到五年級。不識字的媽媽告訴她,一定要讀書。高中最後一年,整個年級包括譚婷在內隻剩下4人。她說,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沒有當初父母的支持,可能現在的她還在大涼山的村裡割豬草。

譚婷整整考瞭3次法律考試。3年時間裡,律所也陸陸續續招瞭不少新的聾人助理,但不斷有人離開,最後,還是譚婷跑到瞭終點。2020年,譚婷終於通過瞭考試,成瞭第一位通過法考的聾人。

破圈之後

法考的通過,並沒有讓譚婷覺得未來豁然開朗,她反而更迷茫瞭。

她找到唐帥,“我站在法庭上,檢察官、法官看不懂我的手語,他們說的我也聽不到,我怎麼能幫聾人打官司?”質疑也同樣出現在網友的口中,“連出庭都做不到,又談何正義?”

但唐帥告訴譚婷,對於律師而言,更多的工作在庭外。“她是能給聾人提供精準普法最好的人才。如果在源頭上對聾人進行普法,讓他們知法、懂法,遇到困難懂得利用法律手段解決問題,可能比給單個聾人打官司帶來的價值更大。”

唐帥不願看到譚婷的這次“破圈”隻激起一絲浪花後就歸於平靜。今年,他的律所裡還有一位聾人可能通過法考。但讓聾人能夠學習法律,僅靠唐帥一人的努力顯然不夠,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多久。

這幾年,律所的運營也舉步維艱。唐帥隻能貼錢來為聾人打官司,還背上瞭債務。為瞭能夠維持律所經營,唐帥和同事們隻能去全國各地“瘋狂”尋找可代理的案子。

然而,在律師們收入銳減的情況下,找到律所的聾人糾紛案件還在猛增。

2019年,唐帥開通瞭自己的短視頻賬號,和譚婷共同開啟瞭在短視頻平臺上的普法之路。絕大多數的聾人都會使用快手,所以,唐帥把針對聾人普法的重心放在瞭快手上,在抖音平臺上則側重向健聽人傳達聾人圈層的現狀和思維。

視頻下方,他時常會看到很多類似評論,“原來聾人也能寫字”“他們的手語語序原來跟我們不一樣”。唐帥覺得這是他把握不瞭的困境:很多普通人至今對這個群體仍然存在認知障礙和局限。

另一面,聾人群體的法律意識依然停留在最基礎的階段,但針對聾人的犯罪手段卻發生瞭巨大改變。十幾年前是偷盜、搶劫,到後來是金融詐騙。這幾年,隨著短視頻平臺的崛起,唐帥發現,在短視頻平臺上侮辱、詐騙聾人,侵犯聾人隱私等案件逐年增多,相關案件的卷宗堆瞭一疊。

最近由於工作繁忙,譚婷有一段時間沒有直播。之前,她一周會直播兩三次,每次都會持續2小時左右。坐在鏡頭前,譚婷會依次跟想要咨詢的聾人視頻連麥。他們隔著兩塊屏幕比畫著手語進行交流。譚婷也漸漸找到瞭自己的使命:她面對的不僅僅是個案中的一個聾人,而是更多更遙遠的廣大聾人群體。

她最初想在賬號的自我介紹裡寫上“刑事或民事相關咨詢”,但轉念一想,大部分的聾人根本無法看懂這兩個詞。最後譚婷寫道,“如果聾人朋友有離婚、借錢不還、被詐騙等方面法律問題都可以通過私信咨詢我”。

普法之餘,譚婷也會解答很多健聽人的疑惑。“為什麼聾人的表情通常很誇張”“為什麼你是聾人也會說話”,她一邊比畫手語,一邊努力發聲解釋,盡管有些語調還不太準確,但現在沒有字幕,她說的話也足夠讓人聽清。

翻看微信好友的數量,譚婷手指翻瞭許久才到底,如今,她的兩個微信號裡,聾人朋友數量已經超過瞭5000人。很多人在咨詢過她後,還向更多的朋友推薦譚婷。

在譚婷的辦公桌上,她貼瞭一張便箋紙,上面寫著:我想用一雙會說話的手,把正義的聲音帶到每個無聲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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