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本組圖片均由王巍提供
1979年,大學時代的王巍。
1989年,王巍在日本奈良發掘藤之木古墳。
2016年,王巍在洪都拉斯科潘遺址考察瑪雅王陵。
編者按
所有博大精深的文明,都有它萌芽時的萬千可能;所有殫見洽聞的文明探源者,都有他出發時的懵懂探索。即日起,國學開設“探源者說”專欄,邀請考古文博學界的大傢學者,講述他們與中華文明初遇時的青春故事,有關青春,有關夢想,有關風塵仆仆滿載而歸時的不忘初心、依舊少年。
我從事考古工作整整40年,研究過東亞地區的古代文化交流,帶隊發掘過河南偃師的商代早期都城遺址、陜西周原的西周宗廟遺址、安陽殷墟……我可能是考古界得到國傢文物局田野考古獎最多的人。
1995年,我在日本發表瞭第一篇博士論文,關於中日古代王權國傢形成過程的比較研究,九州大學授予我博士學位後,廣島大學就給我遞來瞭橄欖枝,聘請我做副教授。我算瞭算,年薪折合人民幣有30多萬元。
那時候我在國內一年工資不到3000元,整整100倍,確實很有誘惑力。我稍微猶豫瞭一下,還是覺得,既然學的是考古,就要研究古代文化,中國古代文化的豐富程度,日本沒法兒比。於是,我義無反顧地謝絕瞭,回國走上瞭我的考古之路。
當過鉗工,自學幾何,終於考上瞭考古
1954年,我出生在東北長春的一個知識分子傢庭,初中畢業後就去農村插隊。去的時候正好是1月,冰天雪地,屋外冷,屋裡也冷,大傢都戴著帽子睡覺。兩年後,抽調回長春的工廠,我又當瞭5年工人。
1977年10月,國傢恢復高考,已經23歲的我報名參加。當時是先考試後報志願,在選擇志願的時候,我原本希望報理工科,但想到自己隻讀瞭一年半初中,數理化的知識恐怕不夠。這時,一個熟識的長輩對我說,考古是文科中的理科,不妨考慮。
其實那時候我對考古沒有什麼概念,但看過一部紀錄片《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裡面有秦始皇兵馬俑、滿城漢墓、馬王堆漢墓……中國的文物如此豐富多彩,又想到考古可以走南闖北,開眼界、長見識,所以,我第一志願就報考瞭吉林大學考古專業。
考文科也要考數學,而我初中的那點兒數學知識估計是考不上吉林大學的。幸好,在工廠做學徒的時候,我學的是鉗工,鉗工需要掌握平面幾何知識。當時我的妹妹在讀初三,我就跟她學平面幾何、解析幾何和三角函數。靠著這段自學經歷,我的數學得瞭35分,這35分讓我能夠進入吉林大學,讓我能夠學習考古。這讓我深切地體會到瞭一句話——機會青睞有準備的人。
我第一次接觸田野考古,是1979年春天,在河北張傢口市蔚縣的篩子綾羅遺址做考古實習。當地是貧困村,農民幹一天活隻能掙幾毛錢。我們住在老鄉傢,條件很艱苦,睡土炕,炕上有虱子跳蚤,也沒有地方洗澡。沒辦法,我就讓媽媽給我縫瞭兩個口子可以紮緊的褥單,這樣蟲子就進不去瞭。
那時候,當地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考古。我們在附近的供銷社買手套等勞保用品時,開發票,他們把考古隊的“古”,寫成瞭“骨”,令人哭笑不得。
探究文明源頭的工作仍在繼續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在工作生涯中,我發掘的第一個遺址,是北京房山琉璃河西周燕國都城和貴族墓地,一幹就是5年。然後,我就被單位派到日本留學瞭。
在日本期間,我驚訝地發現,日本出版的有關中國歷史的著作,幾乎都以出土瞭甲骨文和青銅器的殷墟作為中華文明的開端,認為中華五千年文明隻是傳說。這給我很強烈的刺激,作為中國考古學者,我們對自己祖先創造的文明究竟有多長的歷史,竟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實在是汗顏。
事實上,我關註中華文明起源,要早至1983年。那一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老所長、新中國考古學的泰鬥——夏鼐先生的《中國文明起源》出版。他認為,中國文明的形成以夏王朝的建立為肇始,二裡頭遺址應當就是夏王朝的都城。
就在這本書出版前後,20世紀80年代初,遼寧牛河梁遺址、浙江餘杭良渚遺址、黃河中遊地區的山西襄汾陶寺遺址等,都有大量考古新發現。中國考古學的另一位泰鬥級學者蘇秉琦先生根據這些新的考古發現,提出瞭中華文明起源“滿天星鬥”說。
從日本回國後,我遵從張忠培先生“回歸主戰場”的點撥,重新把主要精力放在中國商周考古學上。1996年8月,我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後,在當年秋天率隊對河南偃師商城宮城內宮殿群進行大規模發掘。恰巧從1996年開始,“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作為商周考古研究室的主任,我有幸直接參加斷代工程。2002年至2016年間,我又領銜瞭“中華文明探源工程”。
如今,探究文明源頭的工作仍在繼續。
在日本學習的3年時間裡,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日本經濟十分發達,考古事業十分興旺,大眾對考古很感興趣,考古學傢也擁有很高的社會地位。我看到當時日本的考古已經開始運用計算機和各種測量儀器,考古工作者擁有很好的國際視野,也積極地向大眾傳播考古成果,這些都深深印在瞭我的腦海裡。
這段學習經歷,一方面,我學到瞭日本考古學對東亞地區文化交流的研究成果,另一大收獲,則是看到瞭中國考古學可以從日本考古學中借鑒的東西,感受到瞭中國考古未來的方向。所以,後來我回國、又成為考古研究所所長之後,就把推進考古的科學化、國際化和大眾化,作為努力的方向,也頗有成效。
考古的獨特魅力:給人期待、給人希望
考古這門學科,經常需要人在野外翻山越嶺、日曬雨淋,有些像地質學,但考古又有它獨特的魅力,它給人期待、給人希望。雖然不能指望每個人都遇上三星堆,但每一項考古工作都有自己的學術任務、學術目標,通過自己的發掘調查,總會有收獲。
一個很有名的考古教授幹瞭一輩子,但他發掘的墓葬從來沒有出過青銅器,在他快60歲的時候,終於發現瞭寶雞石鼓山(該墓地出土瞭92件青銅禮器,是中國商周考古的一次重大發現——編者註)。
考古的獨特之處還在於,初出茅廬的青年考古人,某一個不經意的發現,也許就會改寫歷史。比如,郭沫若、夏鼐等著名學者,依據當時看到的考古資料所提出的學術觀點,幾乎是其他人文社會學科難以解決的。
考古研究的是我們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遺存,每一個考古發現和研究的成果,都會讓國人、乃至世界,更加瞭解我們祖先所創造的文明是多麼豐富多彩、燦爛輝煌。而成為一名考古工作者,還會有一些特別的收獲。
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古文明,延綿五千年,我們今天的衣食住行、風土人情、人生觀價值觀,都可能在考古發掘中找到它的原型,梳理出它的傳承脈絡。所以,考古學傢看待萬事萬物時,會擁有一個歷史縱深的眼光。
考古學傢在發掘的時候,會感覺在和祖先對話。比如,發掘一個居住遺址,房子當中有一個灶,你就可以想象當時可能有一個三四口之傢,圍坐在灶炕邊,取暖、燒烤;屋內其他地方比較平坦,可能是他們睡覺的地方;還有一些正在制作中半成品的石器、玉器,那會不會是兒童的玩具呢……
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改革讓我上瞭大學,開放讓我走出國門看世界。我也希望更多海外留學的學子,將來能夠學成歸國,把自己的能力貢獻給中華民族的發展,這是我的心裡話。
現在回想,當初回國的選擇非常對。在國外發展再好,也不如在自己國傢研究自己祖先創造的文明的意義更大。而且令人欣慰的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速度,是30多年前的我們無法想象的。所以年輕人在做人生選擇時候,要考慮長遠而不是一時。
考古是一個朝陽學科,國傢越來越重視,大眾越來越感興趣,考古學傢和考古新發現也越來越受到社會關註。現在,我們考古科技的設備和水平,已經和世界發達國傢比肩,年輕人大有用武之地。我特別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加入到考古隊伍,加入這樣一個既有挑戰又有光明前景,肩負重大責任、又能實現個人價值的專業領域。
(蔣肖斌根據王巍口述整理)
王巍(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傢、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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