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消息(记者 王静远):从18岁那年成为船长,这种被船拴住的生活,秦大益过了27年。拴住他的有三代传承跑船养家的责任,有沿岸菜农对最后一艘乡间客轮的依赖,也有他自己割舍不掉的对船的感情,而现在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200多万粉丝的关注。

  领奖

  “爸,螺旋桨没浪花好像掉了一个,也可能是机器出问题了。”接到儿子源源的电话后,秦大益一下子慌了。此刻他正坐在会场第一排,领导们都在现场,再过一会儿就轮到他上台了,想走也没法儿走。

  会场里坐满了人,在主持人的带动下,全场不时地响起掌声。秦大益听不进去台上的人讲话,一直低头盯着手机,他催促源源多拍点照片和视频,一边着急,一边懊悔,心想自己不应该来的。周围很嘈杂,他辨别不出视频里机器的声音是否正常,只好把画面拉大再拉大,试图靠肉眼判断到底哪里出了事。

  一个小时后,该秦大益上台了,他戴着绶带,站在舞台左侧的候场区,仍在不停地拨打源源的电话。主持人劝他别太担心,安抚他尽量加快流程早点结束。跟秦大益对接的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让他先安心上台。“我早都说了我不来,船离不开我。”他冲对方埋怨道。

  先是访谈,接着领奖,颁奖词写道,“十年坚守,在长江上绘就爱的航迹”,台下掌声热烈。主持人让秦大益讲两句,他摆摆手,腼腆地笑了。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心不在焉,一直在琢磨会是哪儿的问题。好不容易盼到颁奖仪式结束,他抱起奖杯和花就往会场外面走,一路小跑,绶带从肩上滑落,刚要出校门,工作人员喊住他,请所有获奖者到操场和领导们合影。秦大益急得直跺脚。

  秦大益是“渝忠客2180”客轮的船长,他和合伙人曹利芳被评为2023年第三季度“忠州好人”。几天前,他们接到通知,忠县县委宣传部、县文明办等相关部门要举办活动,集中宣传2023年“忠州好人”,并在现场为所有获奖者颁奖。

  “渝忠客2180”每天往返于重庆忠县洋渡镇码头与县城西山渡口之间,出航返航,有固定的时刻表,一天中可供船长自由支配的时间有限。开会时间是下午2点半,碰巧是船从县城回洋渡的时间。这是秦大益第一次获奖,他挺想去参加的,前提是找到人帮自己开船。

  洋渡镇紧靠长江,本地会开船的人不少,但有船长证的人并不多。早些年受陆运交通的冲击,客轮经营惨淡,许多船老板都把船卖掉到外地打工了。秦大益把通讯录里的船长翻了个遍,依旧没找来人。

  “渝忠客2180”是目前忠县长江段最后一艘乡间客轮,客轮的乘客大多是农村留守老人,他们都是菜农,每天从村里坐船到县城卖菜。2022年夏天,源源将客轮载着老人们进城卖菜的琐碎日常制作成视频,发布在秦大益的短视频账号上,这条视频出乎意料地火了,“渝忠客2180”因此意外存活下来。

  成千上万的人围观着这艘斑驳的旧船,好奇和善意一起涌入直播间。在热心网友的支持下,秦大益和曹利芳开始在船上为老人们提供免费早餐,定期去老人家里送物资,给村里的留守小孩买新衣服,农忙时还会到地里帮老人摘柑子、挖红薯。在获奖的23名“忠州好人”中,他们二人被归在助人为乐类。

  (船长秦大益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秦大益原本已经做好不能去领奖的准备了,前一天中午,他又在饭桌上念叨起这件事,“真的是走不脱嘛”。没想到晚上主办方联系他说,领导出面帮他找了一位老船长,让他放心来参会。

  代开船的老船长是洋渡人,在忠县水上派出所工作,这几天刚好放假在家。秦大益给他打电话,二人商量好,明早秦大益把船开到县城,老船长上午从洋渡坐客车过来,下午再从县城把船开回洋渡。

  领奖这天,上午9点多,船到达码头,10点半,秦大益赶到忠州第三小学参加彩排。老船长算是秦大益父亲的师弟,开船经验比他丰富,但他还是不放心,下台后他给老船长发信息,叮嘱他检查好机油,“胖子沱码头附近有个石头,转弯得大点”。

  下午2点半,船从西山渡口出发,活动准时开始。秦大益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他怕上台后忘词,紧张得几乎顾不上船的事了,直到源源打来电话。

  所有的事情都挤在这一天。坝坝宴是川渝地区农村的传统宴席习俗,自从直播走红后,每逢过年过节,秦大益都会在渔洞的家里办坝坝宴,邀请村里的老人们一起过节,后来一些重庆市区的粉丝也会专门开车来参加。

  领奖这天下午,凑巧是他农历年前办的最后一场坝坝宴。离开会场后,秦大益先赶回渔洞,院子里满满当当坐了九桌,老人和粉丝加起来有近百号人。他跟大家寒暄了几句春节祝福,扒拉了几口饭,拿上手电筒,急忙开车去看船。

  去洋渡码头的路上,秦大益止不住地叹气,“一个人太累了,也没人能帮我分担一点”。如果是小问题,他自己可以修,但要是机器出了故障,就得连夜请修船师傅来,弄不好第二天还得停航。

  停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坐船的老人大多都不会用手机,而且每天坐船的人并不固定,一旦停航,都没办法提前通知。去年9月底船要刷漆,他们从半个月前就反复跟上船的老人说,月底有4天不跑船了,结果还是有老人跑了空。秦大益担心,老人大老远背着菜来了,船走不了,又得原路把菜背回去,“你想想这是什么心情”。

  (秦大益回到船上检查机器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夜晚的江面万籁俱静,秦大益飞快地跑上船,先检查机器,听声音没什么问题,走到船尾,螺旋桨也还在。船上没通电,他穿行在黑暗里,船板被踩得嘎吱响,手电筒拖拽着他的身影,时短时长。他一项项地排除,推测应该是压箱有故障,往压箱里加点油冷却,然后把船启动,开出去几百米,看了眼显示屏,时速16公里,正常。

  秦大益推开驾驶室的窗户,冲着甲板上的曹利芳大喊,“没有问题”。掉头回码头,路上他一直嘟囔着,“机器认人,自己的东西就得自己来开”。

  确定船没事后,他又急着赶回渔洞,可惜晚了一步,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杯盘狼藉。

  成为船长

  这种被船拴住的生活,秦大益过了27年。他的爷爷、父亲都是船长,在三代跑船的家庭里,船长们遵循着同一个信条,船是祖传的手艺,是全部的家当,船是排在第一位的。

  1995年冬天,秦大益拥有了第一艘船,是父亲留给他的“洪发号”。父亲名叫秦绍洪,船是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这是一艘赶集船,船体偏小,主要用来载乡亲们赶集。

  父亲出事时秦大益就在船上。那天从渔洞到乌杨赶集,接乘客的路上忽遇浓雾,能见度很低,船正准备在麻鸡坡停靠避险时,一艘大货船开了过来。那时候船上几乎什么设备都没有,只能靠眼睛看,货船船长误以为父亲的船是航标船,不小心撞了上去。

  小船被撞坏了。父亲跑出驾驶室,找了一圈没见到秦大益,他爬到大船上面,想着站在高处更容易找,往上爬的过程中,大船又动了,顶上了父亲的胸膛。源源记得,后来每当秦大益回忆起当天的情形,总会说,“如果不是为了找我,可能不会这么严重”。

  父亲离开后,秦大益一家人到县里参加事故调解,家里没人,村里大队队长把他家的宅基地划给了别人。母亲回家后把石匠喊来,连打了五间房。那段日子里,母亲总是提着一口气,她用父亲事故赔的钱,硬撑着把房子盖了起来,而且一连盖了好几层。

  那年秦大益18岁,高中刚毕业,弟弟12岁,正读初中。村里的人议论,老秦家顶梁柱没了,两个娃娃又这么小,这下只能卖船了。

  “他们都没想到我把船开起走了。”爷爷老了,开不动了,弟弟太小,书还没读完,上船的人只能是自己。秦大益离开了学校,考了船长证。他跟母亲一样,不想让人看不起。

  18岁的秦大益成为了一名船长,正式接替父亲跑船养家。一开始爷爷不放心,也跟着上了船,路过父亲出事的麻鸡坡,祖孙俩都沉默着没说话。

  (洋渡镇码头如今只剩下一艘船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2003年,政府要求客船统一由挂桨机换轴机,秦大益买了第二艘船“宝珠1号”,源源就是在这艘船上长大的。源源的额头上有个伤疤,小时候他在船上跑着玩,不小心从甲板上摔了下去,当时水位低,岸边都是石子。

  秦大益的前两艘船都是小船,跑短途赶集,农历逢一、四、七,从渔洞赶乌杨,逢三、六、九,从渔洞赶洋渡,下午两三点返航。午后村里很安静,源源和小伙伴在外面玩,一听到码头传来的汽笛声,他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赶忙跑着回家。

  2012年,海事部门要求长江船舶标准化,老旧船舶被淘汰,考虑到成本,秦大益开始和曹利芳合伙经营,买下第三艘船“渝忠客819”,跑洋渡到县城的长途航线,他开船,曹利芳负责售票、验票。2018年,两家又共同买下现在这艘更大的“渝忠客2180”。

  十多年前,陆上交通不便,水运是当地人出行的主要方式。在人们离不开船的年代里,家里有船是很风光的一件事,“别人都觉得你家里有这么大个家伙,还能赚钱”。每当提起自己上面三代人都跑船,源源总是很自豪。

  自打源源记事起,爸爸在家的时间就不多,白天总在开船,下班回家吃完晚饭没一会儿又要回到船上,后来家里的船越换越大,能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有几年,秦大益同时干着两份活计,农历逢二、五、八,不用开船时,他就开货车装水泥、拉砖块。

  (“渝忠客2180”在江面上航行 刘齐宝 摄)

  从18岁那年成为船长,之后的27年里,秦大益一年365天都住在船上,“放不下,要照船”。2018年夏天,有一天下班后,秦大益骑着摩托车带源源回渔洞家里吃饭,路上看到江边堤坝上的塑胶凳子被吹飞了起来,他心想糟了,赶紧掉头回洋渡,还没到码头,远远看到船已经被刮走了。他又飞快骑车到对岸,找了一个小船,开着小船去追大船。

  冬天水位下降快,要及时松缆绳,不然船容易搁浅。碰上大风天气,缆绳有时会被吹断,船也会被吹跑,住在船上能及时检查减少损失。合伙的两家人里,唯独秦大益会开船,如果真遇到问题,只有他能把船开回来。除去客轮维修,跑船全年只休息除夕和初一两天,即便这两天不开船,秦大益晚上也要回到船上。

  船长成了一份“走不脱”的工作。过年走亲戚,他会集中在除夕或初一一天内走完。“我没时间走啊,初二就要开船了。”

  女儿比源源小9岁,她在洋渡上小学那几年,班主任一次也没见过秦大益。他没参加过家长会,班主任打电话说他是全班最特殊的家长,他也从没看过女儿的文艺会演,女儿为此哭过很多次。

  “那时候她才那么小”,一提起这些,秦大益心里就酸酸的。

  最后的乡间“摆渡人”

  严格来说,秦大益在船上的卧室不能称为房间,它更接近写字楼里办公区的格子间。被拴在船上意味着要牺牲掉生活品质与情感陪伴,当船能挣钱时,这些忍忍也就过去了,日子起码有个奔头,而一旦船挣不了钱,失去的东西会被放大,一个人在船上的夜晚也会变得更加漫长。

  买下“渝忠客819”的头几年里,每天往返洋渡至忠县的客轮有10艘10个班次,碰到过年过节更是从早到晚滚动发班,码头上人来人往,江面上总有船在走,秦大益和曹利芳忙起来时饭都顾不上吃。夏季清晨6点30分开航,基本上6点船就坐满了,有时候村民们买票甚至得靠抢。

  可惜好景不长,2016年年底,经过洋渡镇的沿江高速公路通车,从镇子坐客车去县城由原来的2个多小时缩短为50分钟。再加上镇上的人慢慢都往县城搬,留在镇里的人越来越少。

  客轮生意一天不如一天。2018年,洋渡至忠县航线的客轮由10艘减为2艘,这时候跑船的收入基本还能覆盖油钱。2020年春节后,另一艘客轮因经营不善停运,往日熙攘的江面上只剩下“渝忠客2180”,很多时候,跑一趟船连600块钱的油费都不够。

  “原来码头都是人声鼎沸,现在你想让别人来坐都没人坐了。”曹利芳记得,有一次下雨天,整个码头只有两三位乘客。船上乘客少,她闲着没事做,苦笑着问秦大益:“下个月的油钱去哪儿借哦?”合伙这十多年里,油费一直在涨,但船票从没涨过,他们担心原本坐的人就少,要是再涨价更没人来坐了。

  船追不上车子,被时代甩在身后,而同样跟不上时代脚步的,还有那些农村的留守老人。

  忠县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山地、坡地多,机械化水平低,难以进行规模化种植,这里盛产蔬菜,从洋渡坐船到县城,沿途随处可见分散的小田块。沿江村民几乎家家都种菜,种的菜自家吃不完,就坐船进城去卖。

  (甲板上堆满蔬菜、水果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从洋渡出发后,客轮一路停靠6个码头,渔洞、三条岭、乌杨晏家、乌杨船厂、康家沱、胖子沱。虽然村村都通了公路,但只有乌杨和洋渡有客车。

  老人们不会骑摩托车和电动车,去坐客车只能靠走。年轻人从渔洞走到洋渡要半个小时,老年人走得更慢,更何况他们还有背篓和担子。住在康家沱的文奶奶,以前身体硬朗时能挑起120斤的菜,走去乌杨都要1个小时,这几年她患了腰间盘突出,只能挑动五六十斤的菜,走一段路就得停一会。

  “水上公交车”全程票价12块钱,分段计价收费。扫把爷爷家在三条岭,坐船到县里只要8块钱,但如果赶客车的话,他得先花20块钱坐摩托车到乌杨车站,再花8块钱坐客车到忠县,多出来的20块钱,他得多编4把扫把。老人每次去城里都要背着几十捆扫把,很占地方,客车上一般放不下,就算勉强塞下了也要额外收费。

  “我们离不开船哟,如果船不走的话,我们真的没法子。”文奶奶卖了二三十年的菜,都是靠坐船,从最早的老木船,又改成机动船,再到现在的大机械船。靠着每天几十块的卖菜钱,她供完了两个儿子读书。如今儿子们都要养家,每个月固定的车贷房贷压着,顾不上他们老两口。

  她的老伴年轻时在工地打石头,患上尘肺病,疫情期间阳了后又得了肺气肿,身体大不如前,两个人的日常开销主要靠她卖菜。冬天早上6点,她起床去地里收菜,菜地打霜结冰,两只手被冻裂了,她让身旁的菜农看自己的手,自言自语着“好痛哦,但是痛也要搞啊”。对方把护手霜借给她,她的手硬邦邦的,白色乳膏卡在密麻的皱纹和皲裂的口子里。下午四五点到家,放下担子,她又要接着去地里摘菜、喂鸡喂鸭。

  (挑着担子的菜农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眼看着江上的船只剩下这一艘了,船舱里,老人们围在一起聊天,都担心最后这艘船也要停了。“我着急得很,就怕这个船走不长。”文奶奶和其他老人一起去找秦大益和曹利芳,问他们能不能别卖船,两人不明确回答,只是安慰老人别想那么多。

  老人们不知道的是,最困难的时候,秦大益连源源的大学学费都交不起,只能找亲戚借。家人给源源发红包,让他买衣服,他舍不得花,这样就可以少管爸爸要钱。他不再主动跟人提起家里是跑船的,“一听就知道过得不行,还不如打工赚得多”。

  2022年,秦大益去万州参加考试,打算把自己的三类船长证升级为一类,如果之后客轮开不下去了,他还能上大货船找份活做。在万州时,他把每天的开支控制在20块钱以内,住10块钱一晚的旅店,中午用馒头配咸菜凑合一顿。备考那段日子,所有的空闲时间里他都在看书。“我这么大岁数了,怕考不过,补考又要收费。”好在最终一次过关,还超了合格线近20分。

  “渝忠客2180”走红后,有媒体将秦大益和曹利芳塑造成无私奉献的大爱形象,实际上并不存在真空的坚守。

  在入不敷出的那几年里,每天秦大益都在想继续走还是停下、卖还是不卖。每次源源问起来,秦大益都说要卖了,但等源源从学校回到家,发现父亲还是日复一日地出航返航。秦大益总想着说不定下个月就好了,“就是在这种期盼和纠结中,一天天地坚持下来了”。

  借钱给孩子交学费时,秦大益想,不然就狠狠心卖了吧,上了货船收入能比现在多一倍,而且卖船的话政府还会给65万元的补贴,“要是不下船以后就没这个政策了,再想卖只能当废铁卖”。

  但是天一亮,看到老人挑着担子上船,他又动摇了。如果航线停运,这些种了大半辈子菜的老人或许要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卖晚了,就剩我们这一艘了,反而更不能卖了。”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快30年,他对江和船有很深的感情,他舍不得丢下这门手艺。

  (返航途中老人们坐在甲板上聊天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2022年夏天,秦大益终于快撑不下去了,他随手拍了一些船上的视频,初衷是想当作告别,纪念一下这段日子,“以后老了再看看嘛”。源源把制作好的视频发给他,他给视频配上音乐《凉州词》,这是初中同学推荐给他的,说最近在短视频平台上很火。

  就这样,“渝忠客2180”的故事神奇地进入了新的章回。

  靠岸

  清晨6点50分,天还没亮,洋渡码头,一位老人拎着菜筐和大鹅上船。看见船边站着几个新面孔,她走上前问:“你们是谁的粉丝?一哥(秦大益)的,还是芳姐的?”

  到了乌杨后,上船的人多了起来,老人们排起长队领免费早餐。之前有网友通过直播得知,不少菜农凌晨三四点就要起来摘菜,再摸黑走两三个小时到码头乘船,常年没吃过早饭,他们给直播间打赏,让秦大益和曹利芳代买早餐。后来两家人协商,每周轮流给老人们发早餐。

  天色渐明,两岸的雾气缓缓散去,一过胖子沱,老人们坐不住了,挤在船舱门口,都想等会儿快点下船,抢个好位置去卖菜。同一时刻的西山渡口也站满了人,有直播客轮靠岸的,有外地专程来打卡的,也有周边区县的网友看了直播后特意开车到这儿来买菜的。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上海的陶大哥。他是秦大益的粉丝,他和爱人退休后经常四处游玩,几个月前他们偶然刷到秦大益的视频,决定到船上看看。夫妻俩到了忠县后都很喜欢这里,索性在码头附近的酒店长住下来,每天上午9点准时到码头等着,帮老人们挑菜、卖菜。

  许多本地人也知道这里有一艘网红船。出租车司机一听到乘客要去西山渡口,就会问是不是要去看那艘“载农村老人的卖菜船”。码头附近的餐馆老板也逮住机会开了直播,一些粉丝通过附近推荐进入直播间给老板打赏,让他们中午给老人做顿好的。

  起初老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想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对着镜头说几句谢谢好心人,就有免费早午饭吃。但这并不重要,总之两个船老板不卖船了。随着越来越多的粉丝来到船上,老人们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多亏了他们把网络搞通咯”。

  秦大益也说不清为什么视频突然火了,最多的一次,他一天涨了20万粉丝,那天有网友包了船,请所有老人免费坐船。有一次早上8点多,船刚到康家沱码头,他一看直播间有2万人正在观看。“这么早不应该刚起床吗?”他翻评论看到有人是来看船的,有人是为老人来的,有人是喜欢长江沿岸风光,也有人是单单为了看他。

  (菜农在西山渡口卖菜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粉丝夏挺特意凑出几天假期,从上海飞到重庆又包车到忠县,为了深入体验秦大益的生活,他跟船到洋渡,晚上住在镇上唯一的旅店。

  夏挺在浦东一家外企上班,工作日只要不加班,他会一直看到秦大益和源源下播,周末即便手头有事,他也会一直挂着直播,光是听声就能听一整天。虽然是第一次来忠县,但他并不觉得陌生,过去近一年里,他对秦大益的直播几乎着了迷,“数不清看了多少遍”。

  一开始关注“渝忠客2180”是因为感到新奇,夏挺说在上海和老家南京,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是遛遛狗、逛逛公园,他想不到竟然有老人这个岁数还这么辛苦。关注得久了,他从其他粉丝那里了解到更多秦大益之前的经历,“他就是我眼中的明星”。这次来忠县,他没告诉家人,他说如果是个异性主播,自己这么远跑来别人还能理解,但秦大益是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他们肯定觉得很奇怪”。

  杨哥住在重庆市区,是粉丝群里的红人。过去他觉得短视频平台的目标用户是“七大姑八大姨”,直到某天刷到秦大益,他不知不觉竟把所有的视频翻完了。“说实话他们的直播能力是业余的。”在杨哥看来,秦大益的直播更像是一个传递信息的载体,他隔段时间就会从重庆开车到村里,定点向老人捐赠物资。

  直播的收入足够客轮运营了,多出来的钱,秦大益都用小本子记下来。每天返航后,他忙着去完成网友们交代的定向捐助,给老人送化肥,帮老人运红薯。他担心老人雨天会摔倒,自费请工人在康家沱码头修了阶梯,还在县城码头附近租下门面房供老人中午休息。

  旧的烦恼解决了,新的烦恼随之而来。一天里有近十个小时都在直播,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他再也不像从前那般自在。夏挺记得,有一次秦大益和源源中午吃饭时点了几个炒菜,有人评论说“伙食真好”,那次之后,他们几乎顿顿午饭都是粉面。

  很难说清过去一年多的经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秦大益的生活。他的日常与之前差别不大——家里没有女主人打理,依旧十分清冷;关掉直播后,晚上还是要一个人回到没有电的船上。但似乎这些平凡的小事开始被赋予意义,他最享受的时刻,就是每天睡前躺在被窝里一条条翻看评论。

  沿途几个码头都不规范,平稳停靠很考验船长的经验与技巧,每当外地粉丝夸他开船技术好时,他总会讲,现在都是深水,船好开多了。以前沿江很多大石头,船长得花功夫背下容易出事的位置,“那比考大学都扎实”。

  成为船长的近30年里,秦大益一共拥有过四条船,都是二手船。源源说他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新船,“那都是天方夜谭”,秦大益连忙打断,撇撇嘴,尴尬地笑了。

  秦大益的生活依旧被船拴着。拴住他的有三代传承跑船养家的责任,有沿岸菜农对最后一艘乡间客轮的依赖,也有他自己割舍不掉的对船的感情,而现在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200多万粉丝的关注。

  他没有出过远门,最想去北京,有粉丝从北京来看他,他问对方“天安门广场是不是特别大”。他也没坐过飞机,他好奇开飞机是不是跟开船一样,到一个站停一下。源源听到后笑他,“你以后坐飞机让空姐给你刹一脚,看看她啥反应”。

  (清晨出航源源在船头直播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秦大益至今也不太懂直播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他听源源说,之前有很多特别厉害的大主播,两三年后都没人记得了。源源在家里陪自己跑船的日子也是暂时的,儿子还年轻,不会甘心就这么待在镇子里,总有一天他还会再次离开。

  现在船能继续开下去是因为菜农有需要,再过几年,老人们年纪越来越大,担子都挑不动了,船自然也没必要跑了。

  算了,不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秦大益将船舵回正,拉响汽笛,准备停靠,“家人们,马上就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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