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裡,秦昊演男二龔彪,因為男一是范偉,誰讓導演辛爽是馬大帥的粉絲呢,且輩份咖位擺在這兒呢。

▲秦昊(左)和范偉(中)都是沈陽人,年齡相差16歲,走紅的年代亦不一樣,范偉走紅於春晚,1995年就全國聞名,而秦昊則要到2009年才有知名度,兩人在這部戲裡,演一對表連襟,而陳明昊(右)是秦昊的大學同學,關於此事,我們之前細說過。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 ,秦昊不想演這個戲。

這戲找我時,我有六七部戲的邀約,我跟辛爽說瞭,這個故事我的興趣點不是很多,這次就不合作瞭。因為從《無證之罪》開始,幾乎所有的懸疑劇本都能在我這過一遍,但我個人都覺得沒有必要輕易去重復,懸疑對我可能已經不是一個很嗨的點瞭。

辛爽、制片人盧靜,包括我們的選角導演李俊霆,就是當年去橫店遊說我拍《隱秘的角落》的三劍客,又跑到青島找我。因為這個事情正好趕上辛爽爸爸去世,他忙活完傢裡就決定拍這部戲,他跟我講,他在病床前跟他爸爸聊天,送他爸爸走,這也是他創作這個戲的力量,他跟他爸爸的聊天內容很多都加到龔彪(秦昊在劇中的角色)和王響(范偉在劇中的角色)的臺詞裡瞭。辛爽出生在東北,他想拍他父親那一輩人的生活,他給我講龔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一個大學生最後變成什麼樣,所以我當時出於一個演員的感性,對朋友、導演的信任,劇本都沒看,我說行行我答應你,我把別的全都推瞭。

演這部戲付出也很多,秦昊的太太伊能靜,寫小作文表揚先生是如何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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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秦昊在這部戲裡的角色確實也不咋重要,龔彪在《漫長的季節》裡純粹擔任的是東北話笑點擔當,從懸疑劇的劇情撬動說,他身上的著力點不大,跟碎屍案沒有太多直接的聯系,最大的作用是作為一個套牌車的司機半真半假跟隨老司機王響開始瞭探案過程。

▲龔彪為瞭多掙錢,偷拿瞭妻子十五萬的私房錢去買瞭一輛車,誰知道車子是泡過水的,後來為瞭幫妻子賠錢,他十萬塊又把車子讓出去瞭,裡外裡賠瞭五萬,屬於東北小城中那種典型的瞎咋乎沒啥能力的下崗職員,用秦昊的話“窮橫”。

秦昊一登場的形象也不怎麼討喜,一口東北話,油嘴滑舌的,臉上是隕石坑一樣的皮膚,碩大的肚子挺著起來。

▲為瞭加強效果,劇組甚至還給他加瞭一個酒糟鼻。

四十多歲,因為狂喝濫吃不運動,已然是糖尿病瞭,出門要帶胰島素但照樣拼命地喝啤酒。

傢裡都揭不開鍋瞭,還在公共陽臺上養鴿子,臭氣熏人。

一心就夢想著財富可以從天而降,實際行動就是養鴿子和買彩票。

下瞭班還人五人六要正在工作的老婆給他做面。

沒事還老找機會跟年輕姑娘聊騷摸個小手。

可以說除瞭不傢暴,龔彪把所有四十歲油膩男的因素都占齊瞭,尤其混得一手好縮骨功,人前一副牛逼哄哄誰來滅誰的樣子,真一來事兒躲得老遠。

廣東人管這種人叫卸膊,就是擔子來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從肩膀上溜下來瞭。

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果不是秦昊演估計沒有觀眾能忍他太久。

▲這次的老妝是辛爽導演特地查資料裝扮的。

慢慢的,討人厭的龔彪一集一集被秦昊演著,你對他由厭惡變成震撼,怎麼有還原得這麼真實的人,你小時候隔壁的李叔、二車間的張伯,不就是這種混蛋男人麼?偷老婆的錢,打牌賭博打老婆……與這些人渣比較起來,龔彪似乎還殘存著些許的人性與溫存。

愛說俏皮話,底子裡,是聰明,他的東北懟人術也不是無的放矢,半真半假的刻薄,關鍵時刻又心軟,鄰居小露為他們的事進瞭ICU,錢是他去籌的。

這說明,他不是不想負責,隻是能力有限,老婆麗茹無證幫人拉雙眼皮,被人找上門來,他也是努力幫著平事,不耍賴不耍橫,骨子裡仍然是個老實人。

真正對他刮目相看是到倒數第二集裡龔彪跟老婆談判離婚,老婆應該是早就有人瞭,他本來想耍橫跟情敵幹一架,但看到老婆跟金主有說有笑有希望的樣子,突然就軟瞭一下來——喔,她跟著他快樂的,她跟著他是有希望的。

心理學上說,真的愛不是占有,而是希望對方活得更好。

那麼,龔彪就是真的愛麗茹瞭。

愛這個一直拜金的麗茹,愛這個慕強的麗茹,愛這個一起往前奔,一心要改變生活的麗茹,愛這個拿他當接盤俠的麗茹,可是他的力量太弱瞭,他不但養活不瞭她,連自己也養不起瞭,於是他說他同意離婚瞭,房子存款都歸你。

離瞭,他就什麼都沒有瞭,但等於是放她一條生路,和生活裡常見的那些恨不得榨幹女人最後一絲血汗的男人相比,他還殘留著一種格調。

在三個老男人失意的卡拉OK局裡,他扭動著肥胖的身軀跳迪斯科,大聲說當年我在樺工大迪斯科可是有一號,這讓人想起離婚談判裡他對自己的定位:90年代的大學生,氣質必須拿捏瞭。

我突然心裡一驚,原來龔彪跟我是同一時代的人。

龔彪不是遙遠的樺鋼下崗職工,我們都是九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

是的,90年代的大學生還是很稀罕的人物,還有十個裡選一個的驕傲,還有那種天之驕子的光環。

分到工廠的沒有想到,不過幾年,國有企業就開始下崗,我幾乎沒有想過他們到底走向何方,現在看到龔彪,我知道他們現在變成瞭什麼樣子,生活開瞭一個天大的大玩笑,天之驕子們原來摔得最慘。

他們的失敗跟他們個人的能動性沒有太大的關系。

甚至可以說龔彪是很努力的,他在廠辦認真工作,下瞭崗努力養鴿子,開計程車,連秦昊自己也說龔彪這個人“其實他工作上也不懶,很勤勞,不是不努力,而是根本不躺平,這是東北人的一種精神。”

隻是他找尋的路徑都不太靠譜,時時還要被人坑。

小城實在太小,能賺錢的每條路上都擠滿瞭人,能暴富的行當全寫在刑法裡,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又幹不出太不要臉的事,倒黴成瞭必然的路。

回想這半生,竟然像是一個笑話,甚至還找不到抱怨的對象,也許隻能歸結於命運。

是啊,誰想到堂堂大廠職工會混到如此地步,大學生甚至比工人還要慘,工人下崗還能街邊撐個米粉攤,他們是不行的,那怎麼行?我是大學生呢。

這是龔彪比王響事業上更慘的原因,王響是個大師傅,有一手修東西的絕話,生活輾壓過來的時候,他能趴下,他還能重新站起來,但龔彪不行,他的弗洛伊德他的康德他的鬱達夫讓他不能趴下,不能接受。

《漫長的季節》裡,沒有寫龔彪的十六年是如何過來的,隻是用他像吹氣球一樣的身體稀爛的皮膚紅紅的酒糟鼻表達瞭生活對於他的徹底摧殘。

一個大學生,和姐夫合夥一起開起一輛出租車,靠這個義氣的大師傅幫補他他才能活下來,這誰能想到呢,他曾是前程萬裡的大學生啊,他分配到的地方是扛扛的國營大廠,原來千想萬想,隻要他眉精眼企地在廠辦拍好馬屁,打好熱水,給領導添好茶,他就能成為廠辦主任。

未來也許能像宋玉坤一樣,成為這幾萬人大廠的一把手,幸福原來是以這樣的方式向他打開瞭,但命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襲來,廠子日落西山,愛情陰錯陽差,他的情敵原來是廠長,下崗的人第一個是他。

麗茹懷著宋廠長的孩子,當眾流產,命若琴弦,到底是娶還是不娶呢?

當然是娶。

這裡一半是善良一半是軟弱,這個志大才疏軟弱善良的男人的鐵飯碗打碎瞭,泥飯碗捧不起來,他似乎沒有做錯什麼,但他奮鬥瞭二十來年,卻一無所獲,仍然隻是小城裡最沒出息的男人。

到最後他對於他人生的定義,就像他送贈前妻的店名是:如夢。

這個劇最反潮的是,在所有這些倒黴事之後,他發現他中獎瞭,他以為命運向他展現瞭笑容,誰知命運又緊接著一個獰笑,因為光顧著看彩票,他遇上瞭橫沖而出的車,這車搞笑的是還是情敵物流公司的車。

他出車禍死瞭,他的人生定格在微笑的那一刻,那一刻,似喜若悲,如幻如真。

在停屍房,麗茹說,就想搞清楚是啥把我們的命運變成這樣。

沒有人回答。

龔彪的一生是悲劇,但他臉上總掛著笑容。

就像他一直在說的,要樂呵。

這種樂呵因何而來,為何而在,不知道,隻是要樂呵,因為除瞭樂呵,實在是無路可走瞭,因為生活把一切奪走瞭。

除瞭,樂呵。

不得不說導演和編劇太狠瞭,也太懂瞭,那種辛酸到極致的悲傷是無論如何你還是要接受你的生活,要樂呵,這是無能者和失敗者唯一賴以生存能活下去的方法。

在人類的各種生存方式裡,強悍似乎曾經是我們活下去唯一的方式,《漫長的季節》最讓人感動的一點是它沒有否定強者的生存但也沒蔑視弱者的生存,而是包容瞭這一切,麗茹不是壞人,她總是主動選擇自己的生活,努力想把生活過好,她活得比彪子強大,彪子不算大好人,他有他致命的局限,本質就是個弱者 ,這樣的婚姻組合在那樣的時代那樣封塞的小地方註定都隻能慢慢走向沉淪。

《漫長的季節》把鏡頭對準瞭辛爽熟悉的這群失敗者(主要是男性),王響軸、馬德勝傲、龔彪弱,但弱者也要活,是的,弱者也是要生存下去的,他們互相依靠,互相拌嘴,跌跌撞撞,搖搖晃晃。

▲三個毫無出路的退休待崗老男人結成瞭知已,一起探案。

可能連秦昊自己都不知道他演瞭一個人生中最好的角色。

秦昊對自己演的角色命運也無可奈何,他自己也在內卷的東北長大,深知這個地方是殘酷,他的建議是當演員,因為除瞭當演員,龔彪似乎什麼也幹不瞭,他不會發明創造,也沒有過人膽識,更沒有人脈,就是一個社會中最平凡的男人。

龔彪這個角色是如此感人,這種感人甚至演員自己也沒有察覺,這種感人是要過很久你才能體會出來的那種心神震蕩,這個人的存在讓大部分信奉叢林生存的心冷的人們突然再次證實瞭這一點,弱者也是要生存的,無能與懦弱的人究竟也是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們之所以對龔彪們不屑一顧,對他們無比憤怒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的憤怒,因為我們也是平凡人,我們也無能,我們也懦弱,但是我們不想面對這個,我們甚至連電視劇裡的人也要討厭,我們怕沾上這些不幸的人,我們怕聞到不幸的氣息,我們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難以自保,我們想要爬到更高更安全的地方,這就是我們對龔彪喜歡不起來的原因。

哪怕他是老馬呢,他還可以痛棒變態大爺,怒脫制服,哪怕他是王響呢,他可以二十如一日追尋答案,死不放手,隻有龔彪,他永遠嘻皮笑臉地說著俏皮話兒,小心謹慎地守著他的小利益,努力地修補著自己四處漏風的生活。

是的,弱者,他究竟也是要活的,以自己的方式。

在龔彪臨死前的微笑裡,觀眾原諒瞭他,在那一刻龔彪終於解脫,而我們也終於與自己達成和解,因為我們也是和他一樣的人,我們這些普通的人類終有一天要學會面對自己懦弱、面對自己的無能、面對自己失敗、面對自己瞎支棱。

作為一個凡人,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放過自己的權力。

我們在逼仄的空間裡伸瞭伸腳,我們努力不哭,成為一個樂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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