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王家卫执导的电视剧《繁花》将在央视开播。

没错,就是改编自作家金宇澄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同名作品,也被称为“内娱哪吒”,传说从2014年就开始筹备,王家卫跟胡歌磨了三年才拍完的《繁花》。

大概因为拖得太久,刚听到定档的消息,乌鸦小伙伴竟说,算是提速了,还以为要拖到2025年…

期待是有的,毕竟是王家卫时隔多年再出手,《繁花》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部小说。

但更多的,是担心…

前两年刚释出首支预告,就有网友吐槽:这音乐,这画风,像极了奢侈品男装的广告。

而最近放出了新预告,加上的却是这样的简介:故事将围绕阿宝展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上海,煌煌大时代,人人争上游,阿宝也变成了宝总,在沪上弄潮儿女中留下一段传奇…

原著党大为迷惑…

画面走民国风,剧情似乎是励志向?这是…《繁花》?

难怪网友质疑:这拍的是香港人眼里的上海滩,摆渡人2纸醉金迷小时代,还是中国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还有人说:没有沪生和小毛,算什么《繁花》?

更有人挖出金宇澄的采访:其实,电影跟小说关系不大…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今天,乌鸦打算先来聊聊小说《繁花》,以及我认为的改编难点。

1952年,金宇澄出生于上海,在写《繁花》之前,在《上海文学》杂志社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编辑。

有一年冬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七十年代时的美女,她原来是静安寺一带有名的美人,现在却像老太太一样在马路上卖小孩的衣服。

她不认识他,他却认得她,感慨万千。

他说:倒不是说她怎么会这么落魄,就是觉得这么美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老。一下子,我想到好多好多事情,过去的记忆全部涌现了,挡不住。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剧照

于是,他开始书写上海市井故事,用他精心设计过的一种语言。

行文很少分段,却都是口语短句,除了逗号句号,几乎没有其他标点符号。

吴语区的读者一眼能看出是上海话,甚至马上能用方言读出来,但文章又没有“侬”“伊”这样的方言用词,对非吴语区的读者也非常友好。

他把这些文字发在一个上海方言论坛里,起初还有人抱怨,怎么大段的文字不分段,看得累,但渐渐地,质疑声小了,拥簇者多了,网友们劝他多写点,写成一部小说。

2012年,《繁花》在《收获》杂志上发表。

这部小说像是金宇澄个人的记忆宫殿,故事里的几位主角阿宝、沪生、小毛都是线索,金宇澄用自己多年来在上海的见闻,一点点填满故事细节。

小说有两条叙事线,一条是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一条谈90年代的故事,两条叙事线交叉进行,最后收拢到一起。

读完小说,仿佛陪着主人公过完了一生。

小说具体都写什么呢?用金宇澄自己的概括是:八卦。

一上来就是男女情事。

引子部分,旧相识沪生和陶陶见面,陶陶讲起老婆芳妹,一个字:烦。

请允许我引用一段原文:

陶陶说,一到夜里,芳妹就烦。沪生说,啥。陶陶说,天天要学习,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我的身体,一直是走下坡路,真吃不消。沪生说,我手里有一桩案子,是老公每夜学习社论,老婆吃不消。陶陶说,女人真不一样,有种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报,结绒线,过两分钟就讲,好了吧,快点呀。沪生说,这也太吓人了,少有少见。

一上来就公然“涉黄”,再下来,还有更猛的。

陶陶讲马路小菜场,一男一女两个摊位,男的摆蛋摊,对面的女人摆鱼摊,日长事久,眉来眼去。

一个矮老太,一米四十三,那天往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仔细一看,吓一跳,女人岔开两条腿,裙子里面,一光到底…

老太婆断定两人有奸情,告到卖鱼女人的老公那里。

老公于是留了心,因平时上早、中班,了解情况比较难,就委托一个弄堂朋友调查。

汇报很快上来了,一般是吃午饭前后,女人先回家,过一刻钟,卖蛋男人就跟进大弄堂,进门,上三层楼…再过一个多钟头,卖蛋男人推开门,低头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老公带了几个人,在弄堂皮鞋匠摊旁蹲点,只见女人回来,又见卖蛋男人跟进弄堂…

老公带着人咚咚咚跑上楼,房门哐啷一撞,门板门锁全部裂开弹开…

一会儿功夫,一伙人抓了偷情的男女下楼,两个人一丝不挂…

这段故事,我只是简略叙述,原文很长。

陶陶憋不住要讲,沪生不太想听,两人拉扯间,故事讲得一波三折,细节充沛,有声有色,仿佛在读者面前放电影。

不仅仅是引子部分,《繁花》中有大量的“色情”故事:

守活寡的少妇出轨邻家十来岁的少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想,被楼下老头全程偷窥;

因为政治原因不得不割席的夫妻,悄悄约会,却没有办法开房,因为开房要有单位介绍信,最后借了个地方,但门口坐满了邻居;

女孩被骗下海坐台,尝尽娱乐场所各种淫乱花样…

轧姘头、捉奸、买春、包养、珠胎暗结…这一件件香艳的故事里,藏着复杂的世界,真实的人性。

但这些,能拍吗?

《繁花》太难影视化了。

有读者说:看过小说就知道,70%的东西没法拍。

而金宇澄则说,他想写的,《繁花》里写了60%,40%没法写。

可以想象到,影视剧最后呈现出来的,距离真实的上海往事有多遥远了…

首先,小说双线结构中,60年代到80年代的部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极有可能无法过审(看看剧版《三体》就知道了),而这又是大多数读者更喜欢的部分。

因为这一部分,有更多特殊年代社会面貌的呈现,也更广泛地展现了普通市民阶层的生活。

老上海弄堂

就说一个小细节,有个叫蓓蒂的小女孩,家庭条件挺不错,家里还雇着一个绍兴阿婆照顾她。

即便如此,蓓蒂要养一只兔子都很困难。因为供应紧张,青菜越来越难买。

有一次,蓓蒂悄悄从绍兴阿婆的菜篮子里抽鸡毛菜,让兔子吃,阿婆冲过来,抢下菜叶,蓓蒂就哭了…

阿婆让蓓蒂吃菜,蓓蒂不吃,阿婆只好吃了菜梗,把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

养不起一只兔子,人要跟兔子抢夺食物,这在今天无法想象的事,但那就是物资匮乏年代的日常。

但从目前电视剧的简介来看,王家卫放弃了这条线的叙事。

《繁花》书籍插图中的蓓蒂

其次,正如前文所说,书中大量的婚外情故事,在这个崇尚“三观正”的舆论环境里,很难拍,拍了也不讨好。

我们知道,王家卫很擅长营造浪漫文艺的氛围,《花样年华》里的男女,暧昧了一整部电影,那种高级感,也就是俗称的“装逼范”,一般导演做不到。

《花样年华》剧照

王家卫对《繁花》里的一段情事特别喜欢:

那是中年底层独身男人小毛,晚上打完牌回家,遇到一个女人,拎着两大包衣服。

小毛跟她搭讪,女人始终不响,但一来二去,居然跟他回了家,洗澡、上床、洗衣服…天亮后女人走了,小毛也什么都没问…

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让王家卫特别痴迷。

但目前看来,王家卫很有可能放弃了这个故事,连小毛这个角色也放弃了…

我想就算拍了,也会被骂“渣男”“物化女性”“三观不正”…

其实小说也曾有过类似的争议。

金宇澄曾公开回应过“三观”的问题:“渣男”是我特别不喜欢的话,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把这么复杂的人性变化用这么低能的一句话去涵盖,太简单了。

严肃文学作品尚且会被这样道德审判,更何况更大众的影视作品…

而除了上述两点,我还有一个担心。

王家卫五岁离开上海,前往香港,他有很深的上海情结,却没有真正经历过小说呈现的那个年代,金宇澄笔下的上海,他是陌生的。

他没有在工厂做过工,没有经历过物资匮乏,没有体验过特殊时期人与人的紧张关系,也没有在动不动就被判流氓罪的时代谈过恋爱…

他需要靠想象,想象会浪漫化现实,难免失真。

而《繁花》最珍贵的地方,就在于完全放弃了艺术化生活,那就是赤裸裸的现实,那些故事充满了欲望、算计、挣扎、压抑,它丑陋不堪,又可悲可叹…

王家卫到底会怎样呈现这些故事?

他的高级审美,能多大程度为故事增色,还是成了减分项,令故事不接地气,伤害了真实性。

我们拭目以待。

金宇澄曾说:人就像一张树叶一样,落下来飘走了,就没有了,所以记录是很重要。时间就是这样过去,一代人全死了,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

他怀着这样的使命感去写《繁花》。

故事看起来不登大雅之堂,有人说,哎呀,老金,怎么你写这种东西。

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这就是城市的历史,特别生动。

文学能保存过去的东西,就是一种推动。

不写,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

如果金宇澄不写,没有多少人还记得,1990年代的上海,黄河路一到晚上灯火辉煌,一场又一场的饭局。

饭局上,有个女孩说,我现在被一个日本人包养了两年,另一个人说,太好了,像你这样的人,和一个小职员结婚,不是天天吵架嘛,还要租房子,你跟一个日本人,等于是免费硕博连读,出来腔调都完全不同了,各种高级地方都去过了,又有品位。

他书写,是为了让人看到,原来还有这样的人,他不赞美,也不批判,他认为读者自有分辨能力。

如果金宇澄不写,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1950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上海称“两万户”,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

《繁花》书籍插图

每户十来个平方,挤满了一家大小…

“两万户”到处是人,每天从早到晚人声不断,吵架、骂老公、打孩子、无线电声音、唱戏、咳嗽吐痰…

谁家里来了人,谁家关系搞不好,大家都知道,甚至谁家吃了韭菜大葱,拉屎熏得眼睛睁不开,也都瞒不过别人,因为厕所是要轮流打扫的…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毫无边界感。

现代人可能连邻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们难以想象,原来过去的人会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守住秘密,有多么困难,有情感需求,又是要多么压抑。

如果金宇澄不写,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男女见面,得用眼神交流,走路,要一前一后,幽会,要偷偷摸摸,因为附近有太多耳目…

《繁花》里有个词,反复出现:不响。

吴语中经常用,指的是人沉默、不吭声。

“不响”的意思,又非常丰富,可能是心有不满但不说,可能说害羞不表态,也可能是不知道怎么说,但一肚子心思…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在如此逼仄拥挤的人群里,不响,或许是一种生存之道。

那是与他人保持着界限,守住内心一方之地。

许子东老师曾这样分析“不响”:

“不响”的功能是不同意、不想妄议、无可奈何、装聋作哑、麻木不仁…

眼看着这几十年来中国的各种政治、社会变化,上海可以说始终一句话——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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