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或許是今年的最佳港片,而難得的是這是一部來自於新導演的作品。

《年少日記》

導演兼編劇卓亦謙在此前的履歷是《殺破狼·貪狼》和《今晚打僵屍》的編劇,但是無論是動作還是喜劇元素,在《年少日記》都蕩然無存,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一部結構精巧而感情誠懇的作品——而這兩者要同時做到並不容易。

卓亦謙

《年少日記》是關於原生傢庭的遙遠後遺癥的故事,影片從中學老師鄭Sir意外獲得一封學生的遺書開始,為瞭阻止悲劇,他試圖找出寫下遺書的學生;而在這個過程中影片同時插入鄭Sir本人被喚醒的童年記憶,作為高壓童年的親歷者,他也借此完成自己與原生傢庭和自己回憶的和解。

影片故事其實隻不過是無數典型東亞傢庭生活的第N次呈現,遠談不上新意,但是影片很好地調用瞭結構的力量,一方面保持瞭相當集中的敘事節奏,另一方面,在影片前半段所展示的兩條故事線和兩個時空中,建立起能夠產生共鳴的情感對應。

在過去時間線中,鄭傢有兩個男孩,有傑和有俊,相比起弟弟有俊的成績出色、懂事聽話,哥哥有傑則是那個完全的反面教材,成績糟糕,不服管教,隻熱衷於漫畫和玩樂。

對於他們采用嚴苛教育方式的父親鄭自雄來說,兩個孩子無異於一個是龍一個是蟲,這種看法直接轉化成他對待兩個孩子的態度,有傑在傢裡被訓斥、被責打是傢庭便飯,弟弟能被送去精英學校,他的前途無人關心,弟弟是掌上明珠,他幾乎像是童話故事裡的仆人的孩子,他甚至不配被當做傢庭成員來看待,更像是一件甩不掉的物品。

影片這一部分的呈現既是鄭Sir所經歷的童年,同時也是在現在時間線中那個隱藏在人群中、無法發聲的意圖自殺的孩子的「理由」。

同時在現在的時間線中,鄭Sir因為心結而無法和妻子坦誠相待,他的現狀是「結果」,作為對於童年經歷的回應,也是對於「童年幸存者」現狀的回應,他們依然沒法擺脫那道難以驅散的陰影。

影片在跨越時間兩頭的故事裡,通過相互對應,拼湊出一個關於原生傢庭如何教育、限制、逼迫自己孩子,造成他們一生痛苦的完整圖畫,之所以要采用如此繞彎子的敘事結構,是為瞭隱藏影片在中段丟出瞭那個關鍵性情感炸彈。

在前半段故事中,我們建立起對於鄭Sir的印象是一個「普通人」,平平無奇的工作,不愛出頭的態度,甚至有點懦弱的性格,他掌握著敘事的視角,而在回憶裡,有傑是那個痛苦、壓抑又還在苦苦堅持的男孩,同樣是敘事的視角。

我們很輕易建立起兩人之間的等同關系,影片展示瞭有傑幻想自殺但是並未成真的段落,同時在現在時間線裡,杜Sir「幸存」的現實也為我們創造瞭情感松懈的錯覺。

我們以為那個受盡瞭責罵的孩子最終熬瞭過來,成為瞭老師,過上瞭平淡的生活,但是沒有。

有傑跳樓瞭,十歲,而那個天之驕子的弟弟有俊,從他的死中飽受打擊,從父母期待的人中龍鳳回到現實,變成瞭普普通通的杜Sir。

影片采用瞭推理中常用的敘詭技巧,通過視角的替換制造瞭觀眾的誤會,這個轉變當然是影片最關鍵的情感處理,它不僅僅提供情節上的反轉和意外,更重要的是,在此前營造的「有傑活著」的假象之下,影片徹底擊碎瞭觀眾對於happy ending的期待,赤裸裸地說出「沒有幸存者」的現實,我們以為鄭傢教育的結果是「毀掉瞭平庸的孩子,成全瞭優秀的孩子」,但事實的真相卻是,這個傢最終「逼死瞭平庸的孩子,也毀掉瞭優秀的孩子」。

我們對於原生傢庭傷害孩子的直觀感知,通過這樣的方式,提升到瞭更高的等級。

技巧在這裡當然帶有相當程度的炫技色彩,甚至有某種意義上戲弄觀眾的嫌疑,但是《年少日記》用超越觀眾預期的情感強度來掩蓋瞭技巧的設計感,也足以讓觀眾忽略影片在其他人物塑造(比如鄭中基飾演的父親)上的片面。對於卓亦謙來說,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使用類似的技巧,也能夠明顯看到他對於這個結構掌握的嫻熟程度。

2011年,卓亦謙拍瞭在香港城市大學的畢業短片《至少在夢裡》,影片講訴一個青春期男孩的戀情故事,這部短片裡有幾個元素完美地被照搬到瞭《年少日記》中,包括因為學業壓力而墜樓,主角的回憶,象征脫離現實的純真世界的河馬玩偶,以及最關鍵的,一次結構上的敘詭。

《至少在夢裡》中的男主在喜歡的女生自殺之後,將另一名女生作為情感替代,影片前半部分讓觀眾誤以為他開啟瞭一段新戀情,而影片後半段發現這隻不過是他用幻想彌補現實落差的手段。

《至少在夢裡》

《至少在夢中》完全可以看做是《年少日記》的預演,在兩部影片中有一組相似的鏡頭設計,人物在圍成圈的樓梯間拾級而上,他們通往的不是出路,而是天臺。這個鏡頭中混雜著希望、好奇、釋然、決心,在十餘年之後,卓亦謙將這個鏡頭用到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其背後或許是這個時代本身的絕望。

《年少日記》的故事來自於卓亦謙大學時代同學的經歷,據說這位得不到父母和周圍人理解的電影學學生最後留下瞭一封遺書離開瞭世界,而這段經歷在日後催生瞭《至少在夢中》和《年少日記》,卓亦謙想要堅持的當然不僅僅是對於技巧的反復使用和對於敘事結構的癡迷,而是某種試圖通過自己的方式「挽留」故人的沖動。

卓亦謙曾表示:「我入行以後機緣巧合被邀請進入編劇部門,我當時想的是,是否這樣就能與他接近一點、理解他的世界多一點。」

《年少日記》

這段話幾乎就是為瞭《年少日記》中繼承瞭哥哥的夢想,成為一個老師的杜Sir量身打造,他是否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理解和他完全不同的哥哥,卓亦謙又是否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感受到他故友經歷過的心境與感受,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與此相對的,卓亦謙在入行10年後隻寫瞭兩個劇本,在他自感「如果要轉行也不想留下遺憾」的時候寫出瞭《年少日記》,算是給自己的交代,而這部作品讓他成功登堂入室,這或許是他所守護的那份意志終於不滅的最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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