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伯樵
剛剛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郭寶昌導演去世,享年83歲。
和郭寶昌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有廣西電影制片廠,有剛剛起步的張藝謀、陳凱歌,但更重要的是一部在中國電視劇歷史上屈指可數的超經典神作——
《大宅門》。
在很多重意義上,它都算是一個孤例。
《大宅門》
當時的國產電視劇,《雍正王朝》剛剛熱播,接踵而來的是《康熙王朝》《漢武大帝》。
《雍正王朝》
還有《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和《鐵齒銅牙紀曉嵐》,相繼霸占瞭許久的電視熒幕。
《宰相劉羅鍋》
《將愛情進行到底》紅極一時,後來則出現瞭《真情告白》《都是天使惹的禍》。
《將愛情進行到底》
《激情燃燒的歲月》引發瞭一系列的紅色懷舊潮。
《激情燃燒的歲月》
《暗算》之後,《潛伏》《黎明之前》這樣的諜戰劇接踵而至……
《暗算》
一般而言,一部電視劇收視率火熱之後,大量同類型、同題材的電視劇立馬會進入產業制作鏈條之中,而且會產生相當多質量雖有所欠缺,但卻仍能保持一定水準的作品。
要經過短則兩三年、長則四五年的周期之後,這一題材最後一點熱度才會被消耗殆盡,才會偃旗息鼓。
但是《大宅門》卻鮮見其模仿者,更罕見能有水準與之相近的作品。
《大宅門》
除瞭兩部續集《大宅門2》《大宅門1912》外,隻有《喬傢大院》《大染坊》《大藥坊》《大清鹽商》的類型與《大宅門》稍似,但水準均有很大落差。
《喬傢大院》
前幾年熱播的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雖然也牽涉到瞭傢族恩怨、晚清商戰這樣的主題,但作品的主旨其實更類似於《紅高粱》這樣的「以當紅女演員為創作核心」的所謂「大女主劇」。
自2001年《大宅門》開播以來,跟風者寥寥,這足以說明瞭《大宅門》這部作品的獨特性。
此外,還有一個頗為有趣的地方。
郭寶昌一生中,除瞭這部《大宅門》外,能被觀眾記住的電視劇幾乎就沒有瞭——兩部續作被人譏為狗尾續貂,第三部《大宅門1912》在豆瓣上的評分更是隻有5.6分。
而他導演的幾部電影《潛影》《霧界》《男性公民》,更是隻有你在認真搜索導演簡歷時,才會看到。
一言以蔽之,郭寶昌算是個「一部鮮高手」——一生隻有一部作品為人記住,但就是這部作品成為瞭「不世出的經典」。
這種「一部鮮高手」雖不能說極度罕見,但也絕對不多——在國內影視導演中,一下子能想起來的,嚴格意義上似乎隻有拍出過《頑主》的米傢山瞭。
所以為什麼會這樣呢?以至於郭寶昌自己都無法用續集復制自己所創造的《大宅門》神話?
首先,《大宅門》不僅僅是一部電視劇,它還兼具瞭京劇的形式感,和史詩劇的藝術感。
說《大宅門》有京劇的元素,這個相對好理解,比如劇中的配樂有著大量的京胡作為主打樂器,很多曲牌也都從京胡曲牌中演化乃至直接借用而來,劇中蔣雯麗飾演的白七爺的妹妹,更是迷上瞭京劇演員萬筱菊(原型就是梅蘭芳)。
而劇中所涉及的京劇唱段更是數不勝數,比如《空城計》《鎖五龍》,而那段白七爺口中常唱常新的《挑滑車》(「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更是貫穿全劇。
而且在最後一集中,在整部《大宅門》中都極為負面的人物白三爺(劉佩琦飾)為求傢族安危和民族大義的兩全,寧可服鴉片自盡也不當漢奸,白三爺與他不對付瞭一輩子的侄子白景琦一起,臉貼臉唱出瞭《挑滑車》中的經典唱段,這等草蛇灰線、起承轉合的佈局,雖然其俗在骨,但卻極為有感染力。
但若僅僅是如此,郭寶昌也隻不過借用瞭一些京劇元素罷瞭,在演員角色的設置上,《大宅門》的演員分類高度符合生旦凈末醜的演員劃分:老生-二奶奶(斯琴高娃)、小生/花臉-白景琦(陳寶國)、花旦-楊九紅(何賽飛)、青衣-黃春、文醜-白三爺……
雖然很多電視劇也會配置一些插科打諢的搞笑演員(醜角),或是耀眼奪目的女性(花旦),但是像《大宅門》這樣人物的性格、念白和角色設計如此高度符合京劇的,少之又少。
那麼為何說《大宅門》有史詩劇的氣質呢?
一般提及史詩,人們腦海中的不是《奧德賽》就是《角鬥士》這樣的鴻篇巨制,不是講述帝王將相所在王朝的興衰,就是討論英雄人物在歷史重大事件中的所作所為。
但是很多電視劇講述的也是歷史大事件(尤其是那些帝王劇),卻絲毫沒有史詩感,而《大宅門》卻有著史詩劇的感覺,究其原因在於兩點。
其一,史詩感與大人物、小人物無關,而與宏闊的時代背景與個人際遇的糾纏有關。《漢武大帝》毫無史詩感,因為漢武帝本人就是這個宏闊時代的主導者,他的個人際遇,就是整個時代。
但是《白鹿原》中的白鹿二傢,雖然隻是關中平原上的兩個傢族,但他們卻被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中,與辛亥革命、抗日戰爭、土地解放運動不停呼應,造就瞭大時代小命運的史詩之感。
《白鹿原》
同樣,百草堂的白傢,也被放置在瞭八國聯軍入侵、以剪去辮子為標志的革除帝制、侵華戰爭等歷史滾滾洪流之中。
而清朝民國的易代之變,兩千餘年的帝制消亡,共和政體的誕生,劇烈的社會震蕩,更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這一中國史上最為紛亂的時代,一個傢族的興衰,就更具備瞭史詩之感。
其二,如果光有一個大時代作為背景,還不足以成就史詩,史詩的達成,還要依靠巨幅歷史畫卷上眾多精彩異常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在無法抗拒時代洪流時所體現出的悲劇性。
雖然電視劇劇情推進的要訣就是「不要讓主人公過得舒坦」,這樣才能不斷制造戲劇沖突。
但是歷史劇、史詩劇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無論主人公是多麼得叱吒風雲、富甲一方、手腕高超,他始終都無法抗拒那些更為強大的外力,這種外力有時甚至看不見摸不著,在另一邊操控著歷史運動軌跡這一木偶的人,甚至完全不認識我們的主人公,而更有甚者,有時甚至不存在這麼一個木偶牽線人。
百草堂是名滿京師、威震關東的醫藥世傢,無論是當傢的二奶奶,還是狂放不羈的白景琦,都是響當當的藥界巨擘。
但是,在清廷執政時期,百草堂是宮廷政治傾軋所附帶的犧牲品,在北洋政府時期,他們要虛與委蛇地與軍閥勢力暗通款曲,而當日本人來時,他們也不能自外於日偽政權的威逼利誘......
雖然作為宅門深處的主人、商場金字塔頂端的成功者、備受尊重的社會人士,他們是無數中低層百姓們艷羨乃至奮鬥的目標,但就連他們,也要面對著種種現實的壓力。
這種「個體生命無法對抗時代洪流」的宿命感,就宛如Grantham伯爵無法在一戰、市民社會興起、貴族沒落的大環境下拯救唐頓莊園一樣,無論白七爺是多麼力挽狂瀾的人物,他也無法拖慢歷史的腳步,宅門以及其所裹挾的宅門文化、傢族關系,也同樣不可避免地面臨衰落。
這也是讓無數觀眾扼腕嘆息的地方。
為什麼普通觀眾會嘆息一個帶有封建傢長制的、貴族氣息(無論是經濟貴族,還是文化貴族)的宅門文化的衰落麼?一個腐朽貴族的沒落與普通觀眾的情感何幹?
我們看看《紅樓夢》《唐頓莊園》在大眾層面的流行,就不難理解瞭。雖然那個帶有帝制氣息的時代早已翻篇,但是無論中國還是不列顛大陸,人們總還是對那種貴族氣息濃鬱、講究禮法、儀式、腔調的精英文化,心向往之。
在歐洲文化中,文化史傢甚至認為,吸血鬼(主要是魯斯凡爵士這一脈絡,而非德拉庫拉爵士這一脈)這一文化符號形象的興起,就是當貴族集團在政治、經濟上衰落後,人們亟需於通過那些皮膚白皙、舉止高貴、不食人間煙火、常人難以得見的貴族/吸血鬼來滿足社會群體的貴族想象。
雖然鮮有觀眾會真正想回到帝制時代或是1900年代的英國,但諸如《大宅門》《唐頓莊園》這樣的影視劇還是給他們提供瞭一個可以窺探、想象和羨慕的文化對象。
《唐頓莊園》
其實這種對「精英群落文化與生活」的興趣,在不同年代段的影視劇中同樣存在。比如以反映建國後軍隊大院生活的「大院文化」影視劇(如《血色浪漫》),就可謂是「宅門文化」在紅色時期的對標產物。
大院文化,與宅門文化一樣,都有自己一套群體內部的語言、規矩、等級、認同、生態體系,雖然都是普羅大眾所無法親歷的,但精英群體文化所散發出的那種精致復雜、充滿儀式感的行為邏輯,以及持有特權的優越感,還是會給很多觀眾帶來心理和欣賞的滿足感。
《血色浪漫》
最後,《大宅門》能夠如此成功,當然離不開裡面那些演員精彩的表演。這一點,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並且也是觀眾最為津津樂道的,但是在此還是容許我廢話幾句。
本劇中很多演員都是最頂尖的超級巨星——斯琴高娃、陳寶國、劉佩琦、蔣雯麗、雷恪生、杜雨露這種就不多說,配角陣容也都是導演郭寶昌的大腕朋友圈——張藝謀、陳凱歌、薑文、田壯壯、張豐毅,就連飾演青年白玉婷的演員也是成年白玉婷扮演者蔣雯麗的外甥女、現在赫赫有名的金馬影後馬思純。
開個玩笑,郭寶昌簡直是在拿拍攝《建國大業》的演員陣容在拍《大宅門》!
《大宅門》之後,我們再也很難看到一部國產電視劇中,有如此多大腕雲集。
此外,值得註意的,還有那些後來沒有大紅大紫的配角人物。
比如飾演香秀的謝蘭,靈氣逼人,連陳寶國飾演的白七爺都無法壓制住她的靈秀狡黠,這也直接導致瞭《大宅門2》中江珊所飾演的「二代香秀」完全無法在精氣神上延續前作中謝蘭的神采,也成為續作不如前作的重要原因。
《大宅門》
《大宅門》的戲,不僅僅局限於斯琴高娃、陳寶國、雷恪生這樣的戲劇性極強的人物身上,在一些配角的刻畫上,導演和演員也是下足瞭心思。
比如飾演白景琦父親(二爺)的畢彥君,在劇中,二爺是一個頗為窩囊的角色,不如大哥有業務能力,也不如老三(劉佩琦)會來事,在傢裡也是一個妻管嚴(害怕斯琴高娃飾演的二奶奶),戲份不多、個性孱弱。
當就算是這樣在《大宅門》裡戲份排不到前十的配角,導演、演員在刻畫人物時,也絲毫沒有馬虎。
白景琦因為殺瞭德國兵、和厭戰的日本兵交朋友、跟黃春暗結珠胎,被自己的母親趕出瞭傢,隻能遠赴山東濟南府。臨走前,傢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在送他走,給錢的給錢,送槍的送槍,白景琦的妹妹則舍不得哥哥走,房中的母親一邊心疼兒子,但一邊因為自己要維持傢規隻能避而不見,白景琦隻好磕完頭以後轉身走人。
一般電視劇拍到這裡也就覺得拍夠瞭。但郭寶昌和畢彥君卻又加瞭一場戲:眾人送完白景琦正準備散去,妻管嚴的白二爺不敢違抗妻命去送兒子,隻能遠遠躲在馬廄前,又怕被眾人和老婆發現,又怕看不見兒子,抻著脖子遠遠地目送兒子——沒有一句臺詞,白二爺的形象也是一如既往地畏畏縮縮,但這種窩囊背後卻是無法割舍的父子之情,無言但卻深摯。
《大宅門》
國產電視劇中,能把一個在整部電視劇中分量極輕的配角人物的感情,拍到這麼細膩的,恐怕真是寥寥無幾。
當然,作為全戲擔綱的陳寶國,更是奉獻出瞭演藝生涯中最為精彩的角色。
我們知道,霸氣英武的漢武大帝,清虛鷹隼的嘉靖皇帝,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老農民》中質樸莽撞的牛大膽,以及《北京深秋的故事》裡善良寬厚的落魄中年男子——陳寶國留下瞭無數值得咀嚼回味、演繹得出神入化的熒屏形象……
但饒是如此,白景琦仍是他一生中塑造的最為成功的一個角色,這或許也是郭寶昌把對自己同仁堂養父多少年來的愛與恨糅在一起之後,才能借助陳寶國收放自如的表演而演繹地如此成功的人物。
《大宅門》在熱播時,已經被媒體和觀眾們熱捧為「當代《紅樓夢》」。
百草堂裡的恩怨情仇能否與榮寧二府的勾心鬥角相提並論我們暫且不提,白景琦所體現出的陽剛霸氣與賈寶玉與生俱來的脂粉之氣是否形成瞭對位反差也不是我們所探討的重點,但不可否認的是,同樣是關於傢族興衰,《大宅門》是當代影視劇作品中少有的佳構。
它有紛繁宏大的時代畫卷,草蛇灰線的伏筆千裡,個性鮮明的人物群像,將京劇、京味與近乎史詩的悲劇性相結合,讓我們得以一窺「一入深似海」的宅門內裡,感慨「眼看他樓塌瞭」的世事無常,也為帝制時代傳統權貴那最後一點餘暉而感到嘆息。
這樣一部電視劇,在國劇歷史上,稱它數一數二,又有什麼過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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