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昌,人稱寶爺,今年81,自幼被賣進豪門,飽經滄桑,閱盡世情,識得眾多奇人異事。

寶爺是導演,功力深厚的老前輩,執導影視劇30餘部,一部《大宅門》讓數代觀眾追瞭20年,2020年獲第29屆華鼎獎終身成就獎。

寶爺是作傢,《大宅門》劇本就是他以傢族故事為原型創作的,一支妙筆,寫出世間滄桑與人生百態。

寶爺是票友,五歲起聽戲,迷瞭70多年,也研究瞭一輩子;2017年他和李卓群編導的京劇《大宅門》,全國巡演,一票難求。

▲《都是大角色》,郭寶昌著,三聯書店出版

愛信不信

文 | 郭寶昌

人活七十古來稀。沒錯。能活到這個歲數夠本兒瞭,活到八十歲的那就賺瞭。至於活到九十多,那就大賺瞭。隻要不給別人添亂,添麻煩,活一天賺一天。 人老瞭,愛憶舊。因為談未來、理想、前途、命運都不那麼理直氣壯瞭。可憶舊你得有資本,一幫老傢夥湊在一起,能說得唾沫星子亂濺的,一定是那些受過苦、挨過整、遭過難、歷盡坎坷的人。很多一輩子順順當當過來的人,很羨慕我,好些老朋友都指著我說,你小子真不白活,活得有聲有色、豐富多彩,什麼事都叫你趕上瞭。別誤會,什麼事都趕上瞭,不是說的好事,是什麼苦什麼罪什麼難都趕上瞭,活得比較豐富多彩;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趕上瞭,其實是活得比較光怪陸離。那些順順當當地活瞭一輩子的人,老瞭回頭一看,這輩子七八十年沒什麼可說的,太一般化,覺得特沒勁,可你真要讓他也豐富多彩一下,他還真不幹,寧可活得平平安安的。苦難是一種財富,苦難是一種以生命為代價的財富。

命中註定

人的命天註定,這話也對也不對。我與一命相大師聊過天,他說“人的命天註定”,就像做事總要先有個計劃,命相就是天給你定的計劃,可在實行的過程中,主客觀因素都會使你的計劃改變。所以不能較真。這也許就是詭辯。 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北京南城有一位名氣很大的命相師,是位盲人。我們那會兒都把這種人統稱“算卦的”,有住傢的,有遊走的,有大戶包月的。一九五八年以後,好像都取締瞭。南城好像是在李鐵拐斜街,還是楊梅竹斜街?記不清瞭,反正是條斜街。有個開館的浙江人叫李陽明,這個名字讓我覺得他應該是餘姚人,那是明朝心學大師王陽明的故鄉,是否有意借瞭大師之名招搖撞騙?誰知道。 我們宅門裡的二姑爺“艮蘿卜”,黃埔軍校畢業,戎馬半生,不信鬼,不信神,尤其對算命的一向嗤之以鼻。聽大傢都把李陽明說得天花亂墜,決定去攪和一下,倘若胡說八道,是要羞辱一番的,定要羞辱一番。 他去瞭,報上瞭“生辰八字”,李先生眨巴著失明的雙眼,愣神瞭五分鐘,艮蘿卜不耐煩瞭,怎麼瞭?說!李先生終於開口瞭:“你這個‘八字’或者是你和我開玩笑,或者你是大貴人到瞭。”艮蘿卜二話沒說,扔下八塊錢走瞭(算命“批八字”一次八塊)。他報的是共和國開國元帥朱德總司令的八字。當然後來艮蘿卜依然不服,他說沒什麼稀奇,這些算命的早就把中國名人的“八字”倒背如流瞭。一九五六年夏,我隱約知道瞭一些我的身世之謎。在這方面母親對我防范甚嚴,沒人會告訴我,我把解密的希望寄托在瞭李陽明先生身上,瞞著母親,偷偷跑到李鐵拐斜街算瞭一卦。他收費分幾個等級:問具體某件事兒,可抽簽來解,一簽三毛;看八字、講八字八塊;算流年,也就是細批你一生每一年的運程,二十塊。收費標準在當時是超高的,一般收入的人絕對算不起。李先生的命館是一個很精致的小四合院,院裡花木扶疏,廊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大小花盆,各色花卉爭奇鬥艷,廊簷上掛滿瞭各式匾額,著實叫我吃瞭一驚,都是名人題款的贊頌之詞。什麼“當世諸葛”“大國師”“喻世神通”,其中有民國總統徐世昌和黎元洪送的匾額,還有很多文化名人、梨園名宿如李萬春、荀慧生送的匾額,都印證瞭這位李瞎子不是凡人。東廂房門口旁有個煤爐子,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在用一小砂鍋熬湯。我早聽說過是李先生的夫人,很文靜標致的一個女人。見我來瞭,忙把我讓進瞭東廂房。李先生正襟危坐在書案旁一張太師椅上,我坐到他對面,寒暄瞭兩句以後,我說請先生批一下八字。他叫我報上八字以後,便低下頭默想瞭一會兒,抬起頭開口第一句便是:“自幼父母雙亡,姑媽養大最好。”我差點兒沒跳起來,再準也不能準到這種程度。他就是說姑姑,我都不會這麼震驚,還偏偏說是“姑媽”。我兩歲賣到郭傢,一直稱母親是姑媽,還父母雙亡,絕對不對瞭。我忙叫:“停,等等,等等,您先別說瞭。”他問怎麼瞭?我立即想起瞭艮蘿卜說的話,這位李先生早知道瞭我的八字,我相信我母親一定來這裡為我算過命,且事先囑咐瞭李瞎子,萬一此人來算命,該怎麼怎麼說,這是有預謀的。我毫不掩飾地說出瞭自己的猜忌,李先生絲毫不惱,微微一笑說:“年輕人,你不是來算命的,我很知道你們這一代年輕人是不相信命運的,從小受到的是新社會的教育,你就是想考一考我,每天那麼多人算命,我要知道你的底細,全記住他們的八字,我真成神仙瞭。這樣好不好?你願意聽,我就往下說,說得對我們交個朋友,說得不對,我分文不取,你走你的路,好嗎?”我沒得說瞭,隻好說你說得實在太準瞭,我有點不敢信,您接著說。他操著一口浙江地方音的普通話,娓娓說道,你生下以後兩次改姓移名,兩歲時才有瞭歸宿(沒錯,我先被賣到宣化,後又被轉手,兩歲賣入瞭郭傢),姑媽養大,十二歲轉運,入瞭富貴之傢,衣食無憂(沒錯,我十二歲進的大宅門)。最叫我心驚膽戰的是下面的話:你今年十六歲,紅鸞星照命,犯桃花運,有女人。這是怎麼個意思?我確實剛剛有瞭女友,不到一個月,沒有任何人知道,偷偷地、秘密地不敢向任何人說,也不敢叫傢裡人知道,更不敢向母親說。李先生這一棒子就把我打暈瞭,我心跳都加快瞭,老老實實心服口服地往下聽瞭,我隻揀重要的說。“二十四歲再轉運,有牢獄之災。”坐大牢?打死也不信(可一九六四年二十四歲的我成瞭“反革命”分子進入瞭勞改隊)!“二十六歲傢道中落,一貧如洗,無祖業可繼承,無兄弟可幫手。”更不信,我傢財萬貫,怎麼會無祖業可繼(可一九六六年“文革”來也,真抄得我一貧如洗)?“三十八歲轉運,想什麼有什麼。”(我三十九歲平反,拍瞭電影處女作《神女峰的迷霧》)“此後事業有成,財源廣進,磕磕絆絆,永遠也達不到你想要達到的目標。”(是我野心太大,力不能及)“六十歲,名利豐隆,事業頂峰。”(這一年我拍瞭電視劇《大宅門》)再往下算到六十四歲運沒瞭,算不出來瞭。我問什麼叫算不出來瞭?李先生說你的壽數沒瞭,這麼說,我隻活到六十四歲就玩兒完瞭,李先生又說也不一定,六十四歲是你的大坎,你要熬得過去,可到八十以上,熬不過去,壽終正寢。

十六歲以前就不說瞭。李先生算得奇準,過去的事是騙不瞭人的。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此後幾十年全叫他說得那麼準。六十四歲那年活得累,坐屋裡怕房塌,出瞭門怕車撞,小心翼翼地活著。六十五歲我拍電視劇《粉墨王侯》時,還是沒躲過一場大災難,一次重病險些要瞭我的命,總算膩膩歪歪地活過來瞭,沒死!可以預知未來嗎?如今八十瞭還活著,差不多也該準備後事瞭。生命到瞭盡頭,再往下沒得可說瞭。我又提瞭一個問題,問我父母是否雙亡瞭?我懷疑。他說八字看不出,要我抽個簽,單算一件事,抽個簽三毛錢。我拿起簽筒搖瞭七八下,終於蹦出瞭一隻簽,上面刻著一行小字,他叫我念給他聽,“艮為水坎為山”。李先生略一思索說,父母尚在一位,我問可見面嗎?他說可以,要七八年後。果然八年後的一九六四年,我從三姨口中得知瞭親生母親仍在世,在徐水縣老傢。我當時已經被打成瞭“反革命”,進瞭勞改隊,無法去見母親。又八年以後才像偵探小說一樣曲曲折折見瞭親生母親一面。 信不信由您?反正我信。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堅信自己是虔誠的唯物主義者,不信蒼天,不信鬼神,我隻相信自己的努力,可六十多年,我始終擺脫不瞭命運的陰影。

肝兒疼

電視劇《大宅門》劇本的創作過程十分坎坷,稿子四次被毀。傳言甚多,在網上也被描繪得五花八門,特別是有很多文章提到瞭電視劇片頭字幕的最後一幅襯底,畫著一個人跪在大宅門前請罪,說那就是我,由於外揚瞭傢醜,向宅門族中人請罪。 這幅襯底是我授意畫傢丁一先生專門創作的,其他均為丁先生隨意創作,我沒必要向宅門族中人請罪,也無罪可請。任何一部寫人物的作品,人物大多有原型,但既成文藝作品,則作品中的人物與原型人物便脫瞭鉤。我隻向母親認罪,那一跪隻向我的母親。我慶幸我還有勇氣進行反思。自省其實也自私,以為一個懺悔就可以抹去心中的罪惡感,事實上不可能,但總比咬著牙死不認罪,或掩蓋、粉飾要強一點,至少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在寫《大宅門》劇本時,我一直是帶著這樣沉重的心理負擔進行創作的。因為母親曾表示過,離世以後不想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包括文字的、影像的,我未尊母命,此乃大不孝。上高中二年級時,我十六歲開始寫《大宅門》,是寫小說。那時候連“電視”倆字都沒聽說過,那會兒滿腦子的《紅樓夢》《戰爭與和平》《水滸傳》《基督山恩仇記》,我想我也能寫出這樣的一部小說,絕不比他們差。母親發現我天天熬夜寫東西,哪有那麼多作業好寫?問我天天點燈熬油的整宿不睡,寫什麼?我說作業多,母親以為我很用功。可高二時,我五門功課不及格,蹲班瞭,母親懷疑瞭,那麼用功怎麼會蹲班?有一天放學回傢,母親臉色很不好,指著我的小說手稿問,你在寫什麼?我說小說。母親說,你胡寫什麼?什麼老爺太太小姐,抱狗的丫頭。我急瞭,您怎麼能偷看我的東西?“偷看”倆字,惹怒瞭母親,偷看?母親看兒子東西,叫偷看?我說不經我允許,您不能看。母親更怒瞭,我就不許你寫。我說寫小說怎麼瞭?母親說,你胡寫就不行,你把它都燒瞭。母親從未向我發過怒,我不再吭聲。沒想到第二天回來,發現手稿不見瞭,是不是燒瞭我沒看見,但我不再寫瞭。當時還沒有什麼創作思想之類,原則上傾向於批判現實主義。文風上崇尚曹雪芹和雨果,尤其崇尚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受易卜生的《玩偶之傢》和曹禺《北京人》影響很大,把老爺子寫成瞭封建勢力的代表,暴虐、殘忍、流氓、惡棍,把母親寫成瞭封建制度的犧牲品,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婦女形象。那時母親已是宅門中的掌門人,是不願意觸及少年那段歷史的,大概覺得不光彩,門第、出身、地位在充滿市儈勢力的傢族中是很殘酷的。這件事在我後來的創作中形成瞭心理上一個巨大的負擔。這是一件母親十分忌諱和反對的大逆不道的事,也成瞭我的一塊心病。可創作的欲望始終使我無法住手。 上大學以後我又動筆瞭,因為我把宅門的故事向我的恩師田風教授講過很多,老師覺得是太好的素材瞭,叫我寫成電影劇本。所以第二稿寫的是電影文學劇本,隻在學院寫,是完全背著我母親的,那時滿腦子都是階級鬥爭,揭露資產階級醜惡的剝削本質,充滿戾氣。有關母親的過往,這一稿中是沒有的。其實我內心中的矛盾極其復雜,我不想也不願意違背母命,我必須面對母親的內心感受,避開這條故事線,我心中還是輕松解脫的。一九六四年運動來瞭,我成瞭“反革命”,並被勒令交出《大宅門》的手稿,並最終落實在我的定案罪行中,“為反動資本傢樹碑立傳”。一九七九年落實政策時,我要求退回我的手稿,人事幹部翻遍一麻袋檔案材料,說沒有。 一九七〇年在幹校,我寫第三稿,夜裡偷偷地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寫。還戴著“反革命”帽子的我,寫這樣的東西是新的罪行。這一稿其實是素材整理,把所有素材寫成一個個的小故事,連順序都沒有,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一年多差不多寫瞭厚厚的一個筆記本。運動又來瞭,我又被揪鬥,一旦被查出素材稿就是知罪犯罪,於是把筆記本趁人不備扔火膛裡燒瞭。一九七三年到瞭廣西不予轉正,屬於監管使用。我沒有拍片子的權利,我又寫起瞭小說。有瞭傢用不著偷偷摸摸的瞭,每寫一章偷偷地在幾個哥們兒中傳看。長期積鬱的怨恨早已耗沒瞭,信仰也破碎瞭,充滿瞭哀怨、灰敗之氣。幾個朋友隔個把月看一章,看得興起,等不及一章寫完就要看。但隻要寫到母親,我總是別別扭扭,欲進還退,怎麼寫都心虛。這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嚴重地影響著我的創作,可我擺脫不掉。母親的話,總在耳邊響:“我就不許你胡寫。”

▲電視劇《大宅門》片頭

直到一九八〇年,寫瞭有十幾萬字瞭,與妻子分居一年後鬧離婚。法庭上分傢時我什麼都沒要,凈身出戶,隻要小說手稿,前妻說燒瞭。從十六歲到四十歲,多少年?二十四年。寫瞭四稿,一字都沒留下。我心灰意冷,徹底地失去瞭激情。先放一放。由於平反瞭恢復瞭工作,我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從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九五年的二十年間,我沒休息過一天,包括春節等所有節假日、星期天,一共拍瞭八部電影,十五部電視劇,寫瞭八個電視電影劇本。到瞭一九九五年達到瞭創作的巔峰期,最佳的創作狀態,決定塌下心來光明正大排除一切幹擾正兒八經地寫《大宅門》瞭。估計要寫十個月,為瞭這十個月,我準備瞭三年,從一九九〇年我就脫離體制單幹瞭,十個月寫《大宅門》,不幹別的活,你吃什麼?所以三年中我拍瞭四個戲,拿到瞭二十萬酬金,保證不愁吃喝瞭,才可以踏踏實實寫作。 一九九五年春節過後,我開始寫《大宅門》。 每天七點起床,八時準時坐到書桌前寫劇本。夜裡十二點準時睡覺,不參與任何社會活動,不接見任何親朋好友,冰箱裡裝滿各種熟食,燒一大壺開水。我堅持瞭四個半月,完成瞭五十二集劇本《大宅門》(後改成四十集)。當時單位裡什麼分房、定級、漲工資、入政協,一律舍棄。此時母親已於一九七八年去世瞭,從寫作上應該沒什麼障礙瞭,按說也不該有什麼顧忌瞭。當第三十集開始寫到李香秀這個人物出現時,我心裡就嘀咕起來,母親當年的怒容歷歷在目,這個角色的原型就是我母親。於是每場戲,每句詞,每個動作我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絕不能讓母親挑出一絲一毫的毛病來。我把對母親的懷念、敬仰、深深的愛都寄托在這個人物身上瞭。 後來網上有人評論說,因為李香秀這個人物寫的就是作者本人的養母,所以塑造得特別完美。這話說得沒錯,這又是整個故事情節主線之一,前面又有二奶奶、黃春、白玉婷、楊九紅一系列女性人物爭奇鬥艷,所以香秀這個人物塑造起來難度極大,至少得與前面的女性角色有一拼,我在每個細節上下的功夫也就特別大,我越寫越興奮,越來勁兒。當寫到第四十集(原五十二集本)七爺與香秀定情一場時,我真的滿意極瞭,得意極瞭。

▲姑媽(母親)年輕的時候

這場戲一寫完,我如釋重負,終於把最難寫最發怵的一場戲,如此精彩地完成瞭,把筆往桌上一扔,直起腰往椅背上一靠,長長地出瞭一口氣。就在此時我右肋下面猛地一陣刺痛,我忙用手摁住,以為揉揉就好瞭,可不行,鉆心地痛,好像是肝兒痛。我想站起來活動一下就好瞭,往起一站,痛得更厲害瞭,渾身冒冷汗。躺下也許會好點?我用拳頭死頂住痛處,掙紮到床邊,趴到床上。沒用,疼得我滿身大汗,衣服濕透,在床上翻滾瞭幾下,已是疼痛難忍。心想壞瞭,肯定是哪出瞭大問題,必須去醫院。那會兒還沒有手機,我勉強夠到床頭櫃上的座機打給我常年包車的一位司機師傅,是我當時在京最信任、最親近的人瞭。打通瞭,我已經沒力氣說話瞭,隻說瞭一句,小徐我不行瞭,就一撒手,把電話筒扔瞭。我忽然想起我的房門是從裡面鎖的,來瞭人也進不瞭門,我靠著墻蹭到門口,打開瞭門,掙紮著回到床邊,上不去床瞭,坐到地上筋疲力盡。當時心裡隻有一個想法,死期到瞭。也就十幾分鐘,小徐師傅來瞭,一看就傻眼瞭。我說去醫院。小徐師傅說,去醫院可以,可我必須叫人來,郭導,您現在這個樣我負不起這個責任。我明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連個見證都沒有,誰也不願頂這個雷。可我除瞭還在深圳工作的妻外,再無親人。兒子遠在非洲,小徐師傅隻好打電話找瞭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還有一個人是《大宅門》劇本顧問,所謂顧問,我專門請瞭三個人,每星期天聚在一起,看我剛寫完的兩集劇本,並聽我侃下兩集的詳細內容,然後談感想,好看不好看?精彩不精彩?有一處一場不好看都不行,第一感覺對我至關重要。這位王先生跟瞭我五年,很有才,知識見聞廣博,但筆頭兒不靈,卻有極高的鑒賞能力。他退休在傢,生活較困難,跟著我在攝制組拍過兩個戲,也拿一份酬金,閑來無事就聊《大宅門》。特別是對我母親的態度,我全跟他說瞭,反復研究過李香秀這條線怎麼寫。他說沒問題,這麼寫,就是老太太活著也不會反對,會高興的。從寫劇本開始,與王先生每星期日見一次面,已經有十多次瞭。這幾年他和我走得最近,所以小徐師傅第一個想到瞭他。不一會兒三個人全來瞭,一看我的樣子,也都感覺問題嚴重瞭,商量著送哪個醫院,有沒有熟人、後門什麼的。一見到王先生,我突然警醒瞭,他們正要把我往樓下抬,我忽然擺擺手,叫他們別動。我對王先生說,剛剛寫完一章你去看看,王先生忙走到書桌前去看,一朋友幫我熬瞭一鍋小米粥,我哪裡吃得下?當時的狀態,咬著牙等死瞭。王先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看完劇本走到我跟前說,明白瞭,寶爺,把這一章刪瞭吧,這是不叫寫呀,要不然把整個這條線刪瞭。我也明白瞭,說行瞭,別管我瞭。你們都走吧,大傢都愣住瞭,這怎麼行?去醫院!怎麼說他們都不放心走。我急瞭,用盡最後的力氣吆喝道:“走!快走!”大傢嚇住瞭。還是王先生明白,走吧,叫寶爺好好想想。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說隨時電話聯系,有需要打電話,馬上就過來,別鎖門。全走瞭。我艱難地爬起來,打開櫥櫃,從相冊裡取出瞭我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擺在床頭,對著照片我盤腿而坐,用個茶杯死死頂著我的痛處跟我母親聊上瞭:“媽,您這是想要我的命。怎麼瞭?不叫我寫是吧?我這段寫得不好嗎?我把您寫得那麼好那麼美,憑什麼不叫我寫?我給您抹黑瞭嗎?您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行。我今兒就跟瞭您去。咱們天上見,我巴不得,我又能見著您瞭。我還告訴您說,就這麼寫瞭。怎麼著?就不刪。怎麼著?要我的命,我給您,就不刪!就不刪!”我憤怒地號叫著。真是不可思議,不疼瞭。我自己都傻瞭,不疼瞭。我放下茶杯,摸著剛才的痛處,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電話響瞭,是王先生問怎麼樣瞭?我說沒事瞭。王先生沒聽懂,沒事瞭是什麼意思?沒事瞭就是不疼瞭。不疼瞭是什麼意思?王先生還是沒明白。我說我把老太太的照片請瞭出來,我跟我媽聊瞭會兒天兒,撒瞭個嬌,老太太饒瞭我瞭。王先生說,明白瞭,呵呵。我把那鍋小米粥全吃瞭,又坐到桌前寫到瞭十二點。從此以後,二十五年,這樣的病痛再沒發生過。 迷信嗎?每年清明掃墓,我都要與母親聊上一陣,聊天的第一個內容,固定的是《大宅門》的事兒,向母親懺悔、認罪,請母親原諒。於是電視上便有瞭那幅長跪不起的畫面。

本文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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