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昌,一九四〇年生,北京人,北京電影學院五九級導演系畢業生。曾在廣西電影制片廠、深圳電影制片廠任導演、編劇工作,創作有電影《神女峰的迷霧》《霧界》《春閨夢》以及電視劇《大宅門》《淮陰侯韓信》《大老板程長庚》等多部影視作品。
郭寶昌身世傳奇,經歷坎坷。自幼被賣進同仁堂樂傢的經歷,最終成就瞭讓他後來蜚聲海內外的《大宅門》系列劇。下文選自郭寶昌自傳體散文《都是大角色》。
電視劇《大宅門》劇本的創作過程十分坎坷,稿子四次被毀。傳言甚多,在網上也被描繪得五花八門,特別是有很多文章提到瞭電視劇片頭字幕的最後一幅襯底,畫著一個人跪在大宅門前請罪,說那就是我,由於外揚瞭傢醜,向宅門族中人請罪。
電視劇《大宅門》片頭
這幅襯底是我授意畫傢丁一先生專門創作的,其他均為丁先生隨意創作,我沒必要向宅門族中人請罪,也無罪可請。任何一部寫人物的作品,人物大多有原型,但既成文藝作品,則作品中的人物與原型人物便脫瞭鉤。我隻向母親認罪,那一跪隻向我的母親。我慶幸我還有勇氣進行反思。自省其實也自私,以為一個懺悔就可以抹去心中的罪惡感,事實上不可能,但總比咬著牙死不認罪,或掩蓋、粉飾要強一點,至少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在寫《大宅門》劇本時,我一直是帶著這樣沉重的心理負擔進行創作的。因為母親曾表示過,離世以後不想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包括文字的、影像的,我未尊母命,此乃大不孝。上高中二年級時,我十六歲開始寫《大宅門》,是寫小說。那時候連“電視”倆字都沒聽說過,那會兒滿腦子的《紅樓夢》《戰爭與和平》《水滸傳》《基督山恩仇記》,我想我也能寫出這樣的一部小說,絕不比他們差。母親發現我天天熬夜寫東西,哪有那麼多作業好寫?問我天天點燈熬油的整宿不睡,寫什麼?我說作業多,母親以為我很用功。可高二時,我五門功課不及格,蹲班瞭,母親懷疑瞭,那麼用功怎麼會蹲班?有一天放學回傢,母親臉色很不好,指著我的小說手稿問,你在寫什麼?我說小說。母親說,你胡寫什麼?什麼老爺太太小姐,抱狗的丫頭。我急瞭,您怎麼能偷看我的東西?“偷看”倆字,惹怒瞭母親,偷看?母親看兒子東西,叫偷看?我說不經我允許,您不能看。母親更怒瞭,我就不許你寫。我說寫小說怎麼瞭?母親說,你胡寫就不行,你把它都燒瞭。母親從未向我發過怒,我不再吭聲。沒想到第二天回來,發現手稿不見瞭,是不是燒瞭我沒看見,但我不再寫瞭。
當時還沒有什麼創作思想之類,原則上傾向於批判現實主義。文風上崇尚曹雪芹和雨果,尤其崇尚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受易卜生的《玩偶之傢》和曹禺《北京人》影響很大,把老爺子寫成瞭封建勢力的代表,暴虐、殘忍、流氓、惡棍,把母親寫成瞭封建制度的犧牲品,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婦女形象。那時母親已是宅門中的掌門人,是不願意觸及少年那段歷史的,大概覺得不光彩,門第、出身、地位在充滿市儈勢力的傢族中是很殘酷的。這件事在我後來的創作中形成瞭心理上一個巨大的負擔。這是一件母親十分忌諱和反對的大逆不道的事,也成瞭我的一塊心病。可創作的欲望始終使我無法住手。
上大學以後我又動筆瞭,因為我把宅門的故事向我的恩師田風教授講過很多,老師覺得是太好的素材瞭,叫我寫成電影劇本。所以第二稿寫的是電影文學劇本,隻在學院寫,是完全背著我母親的,那時滿腦子都是階級鬥爭,揭露資產階級醜惡的剝削本質,充滿戾氣。有關母親的過往,這一稿中是沒有的。其實我內心中的矛盾極其復雜,我不想也不願意違背母命,我必須面對母親的內心感受,避開這條故事線,我心中還是輕松解脫的。一九六四年運動來瞭,我成瞭“反革命”,並被勒令交出《大宅門》的手稿,並最終落實在我的定案罪行中,“為反動資本傢樹碑立傳”。一九七九年落實政策時,我要求退回我的手稿,人事幹部翻遍一麻袋檔案材料,說沒有。
一九七〇年在幹校,我寫第三稿,夜裡偷偷地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寫。還戴著“反革命”帽子的我,寫這樣的東西是新的罪行。這一稿其實是素材整理,把所有素材寫成一個個的小故事,連順序都沒有,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一年多差不多寫瞭厚厚的一個筆記本。運動又來瞭,我又被揪鬥,一旦被查出素材稿就是知罪犯罪,於是把筆記本趁人不備扔火膛裡燒瞭。一九七三年到瞭廣西不予轉正,屬於監管使用。我沒有拍片子的權利,我又寫起瞭小說。有瞭傢用不著偷偷摸摸的瞭,每寫一章偷偷地在幾個哥們兒中傳看。長期積鬱的怨恨早已耗沒瞭,信仰也破碎瞭,充滿瞭哀怨、灰敗之氣。幾個朋友隔個把月看一章,看得興起,等不及一章寫完就要看。但隻要寫到母親,我總是別別扭扭,欲進還退,怎麼寫都心虛。這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嚴重地影響著我的創作,可我擺脫不掉。母親的話,總在耳邊響:“我就不許你胡寫。”
直到一九八〇年,寫瞭有十幾萬字瞭,與妻子分居一年後鬧離婚。法庭上分傢時我什麼都沒要,凈身出戶,隻要小說手稿,前妻說燒瞭。從十六歲到四十歲,多少年?二十四年。寫瞭四稿,一字都沒留下。我心灰意冷,徹底地失去瞭激情。先放一放。由於平反瞭恢復瞭工作,我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從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九五年的二十年間,我沒休息過一天,包括春節等所有節假日、星期天,一共拍瞭八部電影,十五部電視劇,寫瞭八個電視電影劇本。到瞭一九九五年達到瞭創作的巔峰期,最佳的創作狀態,決定塌下心來光明正大排除一切幹擾正兒八經地寫《大宅門》瞭。估計要寫十個月,為瞭這十個月,我準備瞭三年,從一九九〇年我就脫離體制單幹瞭,十個月寫《大宅門》,不幹別的活,你吃什麼?所以三年中我拍瞭四個戲,拿到瞭二十萬酬金,保證不愁吃喝瞭,才可以踏踏實實寫作。
一九九五年春節過後,我開始寫《大宅門》。
每天七點起床,八時準時坐到書桌前寫劇本。夜裡十二點準時睡覺,不參與任何社會活動,不接見任何親朋好友,冰箱裡裝滿各種熟食,燒一大壺開水。我堅持瞭四個半月,完成瞭五十二集劇本《大宅門》(後改成四十集)。當時單位裡什麼分房、定級、漲工資、入政協,一律舍棄。此時母親已於一九七八年去世瞭,從寫作上應該沒什麼障礙瞭,按說也不該有什麼顧忌瞭。當第三十集開始寫到李香秀這個人物出現時,我心裡就嘀咕起來,母親當年的怒容歷歷在目,這個角色的原型就是我母親。於是每場戲,每句詞,每個動作我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絕不能讓母親挑出一絲一毫的毛病來。我把對母親的懷念、敬仰、深深的愛都寄托在這個人物身上瞭。
後來網上有人評論說,因為李香秀這個人物寫的就是作者本人的養母,所以塑造得特別完美。這話說得沒錯,這又是整個故事情節主線之一,前面又有二奶奶、黃春、白玉婷、楊九紅一系列女性人物爭奇鬥艷,所以香秀這個人物塑造起來難度極大,至少得與前面的女性角色有一拼,我在每個細節上下的功夫也就特別大,我越寫越興奮,越來勁兒。當寫到第四十集(原五十二集本)七爺與香秀定情一場時,我真的滿意極瞭,得意極瞭。
郭寶昌重訪大宅門
文章選自《都是大角色》(郭寶昌 著 三聯書店2021-6)
編輯/喬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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