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瞭,有的人死瞭,他還活著。

——臧克傢

01

2005年9月1日,北京八寶山舉辦瞭一場遺體告別儀式。現場聚集數千人,導演馮小剛做主持人,演員張國立致悼念詞。

另外,陶虹、呂麗萍、笑林、牛群、馮鞏、梁天、陳紅、萬梓良、六小齡童等等等等,演藝界、曲藝界的大紅人都去瞭。正趕著給《千裡走單騎》做後期的張藝謀也抽空去瞭。

當年那場葬禮,媒體給的說法是“半個娛樂圈出動”。

告別室門前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景況,日後圈內鮮有。數百名影迷跟記者你推我搡,其中甚至有早上6點出門趕來的老人,就為看死者最後一眼。

死者去世後的24小時內,各大網站、報刊紛紛表達哀思,推出專版悼念。那時最火的娛樂節目《娛樂現場》為他播出半個小時的專題片。當晚,連央視都播瞭白巖松在《新聞會客廳》裡采訪他的片段。法治頻道《大傢看法》也做瞭一期懷念專題。

最令人驚訝的,是全國500名媒體記者聯名表達哀思,寫瞭封“聯名泣立”的公開信。上面說:

“我們都舍不得你走,我們都希望你能夠再一次留下來,用你的藝術,用你的人品打動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然而離世的這位,並非什麼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也不是什麼紅透半邊天的巨星。

他才42歲,而且是從最小的龍套跑起,演最不起眼的小角色起傢的。後來,他主演的機會也不多,也沒拿什麼瞭不得的大獎,常年演配角。

那天很熱,上千人頂著烈日,就想再看他一眼。第二天的追思會上,張國立感嘆說:我很羨慕他,能有這麼多人來送別,他走得很光彩。

這個演員叫傅彪。算起來,他離開有18年瞭。

18年來,還沒有哪個明星,像他這樣被眾口一詞地稱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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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小歌人物志5

02

傅彪出生於解放軍後勤總部的軍隊大院,父母都是軍人。

傅彪兒時的夢想,是進軍隊,當個將軍。

結果有一年,電影《紅雨》在大院裡拍攝,為瞭看一個叫馬連福的演員,他忙跑去片場。路上摔一跤,膝蓋紮進去一段4公分的樹枝愣沒感覺到。

他爸把這件事告訴劇組,導演崔嵬和演員很感動,請傅彪喝瞭冰鎮飲料,還送瞭他兩個裝電影膠片的金屬盒子。從這天起,傅彪有瞭一個演員夢。

「傅彪長相憨厚」

可惜上中學時,老師並不待見他。一大原因,就是嫌他長得“醜”。

傅彪軍鼓打得不錯,軍樂隊卻不讓他進。唱歌跳舞這種露臉的活兒,更沒他的份。

想當演員,難!

尤其是想考中華社會大學演員專業更難。這所大學雖是民辦,卻不好考,錄取率百分之一,2000個裡面選20個。

但付彪定下心瞭,他問姐姐借瞭10元錢報名,順利成瞭那百分之一。

考上大學後,傅彪不但接受瞭專業訓練,還撈到瞭表演機會。

1982年,他在電視劇《彭總出差》裡演一個炊事班戰士。隨後又參與電影《北國紅豆》拍攝,在大興安嶺待瞭4個月,演個小配角。那裡天寒地凍,拍完夜戲,沒飯吃,隻能靠酒取暖。他拿瞭900元片酬,按規矩,要給學校交1500。傅彪沒錢,無奈離開瞭學校。

正好中戲和鐵路文工團合辦表演班招生,他就去瞭。

班裡不少同學都是生瓜蛋子,其中就包括他日後的老婆,考上瞭空姐但沒去的張秋芳。

演技上,傅彪受過訓練,比同學們都強。一次即興表演“上墳”,班上20個人輪流上臺,誰也不許重復,傅彪被排在最後一個。前面有人磕頭、燒香,還有大喊大叫的。

傅彪怎麼演呢?他緩緩走上臺,全程默然,盤腿坐下,點瞭兩支煙,一支放在墳頭,一支自己慢慢吸起來,沒說一句詞兒,給同學們看哭瞭。

「傅彪的印象評定上寫著:農民型」

那時,傅彪沒少在表演上指導張秋芳,還時不時給她送好吃的。兩人感情越走越近,偷偷談起戀愛。

萬萬沒想到,傅彪情場得意,職場失意。因為鐵路文工團說唱團的領導看上他瞭,非要他去團裡。

傅彪想做演員,不想說評書。話劇團領導也來做工作。傅彪不幹。最後上頭施壓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不去說唱團,我們話劇團以後也不要你。甚至還給傅彪爸媽請來,做各種思想工作。傅彪沒辦法,隻能去。

對傅彪而言,這是極大的痛苦。大傢給他踐行時,酒量很差的傅彪喝瞭很多酒。眼睛都喝紅瞭。他望瞭大傢一圈兒,問:

“你們以後不會看不起我吧?你們都能做你們喜歡的事,可我呢……”

傅彪說著把酒杯摔地上,怒吼一句:

“我他媽不喜歡幹那個!”

03

不喜歡講評書、說相聲的傅彪,在說唱團裡摸爬滾打,這一去就將近十年。

對一個演員而言,這十年是最黃金的上升期,二十多歲的傅彪隻能放棄夢想,服從安排。

但他沒絕望,還在曲線救國。一有時間,他就回話劇團看排練。一次團裡排《紅巖》,導演為讓他過過戲癮,給瞭他一個小角色,看守甲。

為瞭演好,傅彪回去琢磨瞭一宿。第二天問,導演我來個獨眼龍怎麼樣?

導演說,已經有獨眼龍瞭。傅彪問,那我來個光頭?導演驚瞭,說就一句詞兒,你為這把頭剃瞭?傅彪說,一句詞兒我也給你演出花兒來。他不但剃瞭光頭,還設計瞭一個光膀子,叼煙嘴兒,上臺後,狠狠沖小蘿卜頭踢瞭一腳。這場戲去清華演出,憤怒的學生在他劇照上打瞭個大紅叉。

打那時起,傅彪心裡就定下瞭標準,管它什麼戲,無論多麼小的角色,隻要我上去演,我就一定要讓觀眾記住我,記住我演的人物。

那些年裡,傅彪隻能靠跑龍套解饞,鬱悶的他跟領導申請多次回話劇團,始終不被批準。

直到1995年,話劇團排大型話劇《荒原客》,傅彪被推薦去演裡面難度最高的角色,女主演的公公。這個角色因為醉酒,睡到兒媳床上引起軒然大波。傅彪為此把頭發刷白,設計瞭一個給兒子下跪的動作。排練時,傅彪出色的表演打動瞭所有人。導演跟上級反應,說必須把他調回來。

可就在這時,老天爺又給傅彪開瞭個大玩笑。

臨到公演時,傅彪突然生病,患上肝炎,住進瞭鐵路總院。團裡隻好安排其他演員頂上。傅彪的不甘心,可想而知。張秋芳去探病時,他從枕頭下面掏出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瞭對角色的分析。他拉著張秋芳一段戲一段戲拆解,說這兒該怎麼演,那兒要怎麼處理。張秋芳看他滿頭大汗,說讓你好好養病,你還寫這麼多字,你就不能好好照顧一下自己?

見老婆生氣,傅彪說,這戲我演不瞭,我就想幫幫你:

“這樣你一上臺,咱倆的戲魂就綁在一塊兒瞭。”

「傅彪與張秋芳」

說起傅彪的肝炎,也是有原因的。評書不景氣後,傅彪成瞭傢庭婦男,在傢帶孩子、做飯。每天錄音機裡放著薩克斯管,他把兒子扛在肩上轉圈,轉著轉著就睡著瞭。可在他心裡,賺錢養傢,這是老爺們兒的事。

那時候,張秋芳演戲,一集片酬三千塊。他出去客串,一集三百,這還是朋友給面子。很多戲去跑個龍套,一分錢都沒有。

這期間,傅彪給一個朋友做擔保人,結果被狠狠騙瞭一道,一夜間背上瞭30萬的債務。30萬,1993年,那是多大一筆數字啊。傅彪為瞭還錢,去廣告公司打工,從業務員做起,一路幹到副總。每天陪客戶吃飯喝酒,酒量不佳的他吐得難受,回去對妻子哭訴,我不想喝酒,我想演戲:

“我他媽恨死喝酒瞭。”

為瞭這筆債,傅彪落下瞭病根。

好在老天爺沒徹底瞎瞭眼。

1997年,傅彪遇到瞭一個機會。

04

傅彪被張藝謀選中,演《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裡的黑社會老三。

還是從外形入手,他設計瞭一個中分頭。到瞭劇組,聽李雪健、李保田討論劇本,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嫩。

聽瞭前輩的發言,傅彪沒繃住。隔三差五去找李保田串門,請教如何塑造角色,研讀劇本。回傢跟張秋芳說,以前演戲,總有種不知道往哪兒使勁的感覺,這次跟人傢合作,總算知道怎麼使勁瞭。

「《搖啊搖》裡的傅彪」

《搖啊搖》上映後,沒人註意傅彪。

過瞭兩年,落難的馮小剛拍《甲方乙方》,英達的戲在309醫院拍,是傅彪父母的單位。制片陸國強早跟傅彪認識。傅彪去探班時,很熱情地幫忙協調瞭一些拍攝工作,還去食堂給劇組訂瞭物美價廉的夥食。馮小剛見他忙前忙後,特能幹,想收下做制片。

一打聽,原來是個演員。就把“張富貴”的角色給瞭傅彪。

角色很有意思,一個愛欺負老婆的男人,想吃吃受欺負的苦。雖然沒多大水花,但讓馮小剛記住瞭。

兩年後,馮小剛拍第三部賀歲片《沒完沒瞭》,頂著巨大壓力,請傅彪來演阮大偉。為瞭學快板,傅彪專程去說唱團拜師,大熱天在傢練習,又怕吵到鄰居,差點給自己悶暈。

拍攝期間,他壓力極大,第一次演這麼足的戲,生怕給耽誤瞭。直到首映那天,電影結束,燈光亮起,韓三平第一個站起來朝後排望,問傅彪呢,人呢?

傅彪迎上去,三爺使勁拍瞭拍他的肩:

“你小子這下火瞭!”

那一年,傅彪拿到瞭金雞男配的提名,還留下一句著名口頭禪:

“OK、OK、OK!”

「“想吐我也不吐…”」

就在第二年,他又被滕文驥選中,在《押解的故事》裡演一個鄉鎮詐騙犯。

為瞭把這個狡猾的小人物演好,從外形上貼近角色,傅彪故意頂著沙塵暴在街上走,曬得皮膚發紅乃至發黑。為瞭從內心深處感受角色,他端著大海碗蹲在大街上吃面,去幫房東磨豆腐,真成瞭農民。

憑借這部電影,傅彪順利拿下金雞男配。

傅彪的演技到底有多細,隨便舉幾個例子就能感受。

拍《血色浪漫》,演一個陰壞陰壞的王主任,一場查包裹的戲,傅彪臨場加瞭點細微的手部動作,就給對戲的劉燁看愣瞭……

葉京的《貽笑大方》裡,他演一個農村出身的企業傢,每次拉屎,非要脫鞋蹲在馬桶上……

最有名的當屬《大腕》裡那場哭戲,最滑稽的場面和臺詞,卻要哭得無比動情。如今多少人還記得那句: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泰勒,沒來的及給你們美國文藝界補鈣,你就…”

這段戲,無論何時翻出來看,我都能笑噴。

05

後來傅彪跟網友交流時,網友問他領金雞獎時怎麼走那麼慢。傅彪說,為瞭登上領獎臺,我走瞭將近20年,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怕我摔跟頭。

1997年,傅彪演趙寶剛《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演其中一個警察。拿到完成帶,迫不及待拿回傢給老婆看。

對照著劇中片段,一段段講自己是怎麼設計的,興致來瞭,還要現場演。張秋芳表現冷淡。傅彪有點不高興。

張秋芳說,你確實設計瞭,演得也不錯,可演出來設計感很重,我覺得最成熟的表演藝術傢,是設計瞭,卻不露痕跡,彪子,我得拿這個水平要求你。傅彪聽瞭覺得言之有理,再說老婆也是學表演的,不會瞎說。

打這天起,傅彪再沒為表演上的小心思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過。

拍《大明宮詞》時,他演武攸嗣。讀完劇本,天天在傢念叨這角色如何有意思。開拍瞭,有點摸不到感覺,跟李少紅探討半天沒結果,就請假停戲,回傢反復研讀劇本。琢磨來去,傅彪想到《楊傢將》的評書,裡面使用瞭許多山西話。傅彪想,武攸嗣也是山西人,不如讓他說方言?

回劇組,他給李少紅一演,把李導給樂壞瞭。

反正,為瞭把戲演好,傅彪什麼都能幹。

「《大明宮詞》裡的傅彪」

不光管自己,就算沒戲份,傅彪也投入。

拍《夢開始的地方》,詠梅有一場戲,給劉蓓演的角色下跪磕頭,求她把男友還給自己,要磕出血來。為瞭同期聲的效果,沒戲的傅彪脫掉鞋子,用腳後跟狠狠跺地,配合詠梅,連拍三條,把自己跟腱跺傷瞭。

後來詠梅演《地久天長》拿下柏林影後,還一直念叨這事兒,對記者說,那時她正在轉型期,幸虧有傅彪在。

不光為戲,他還為人。隻要覺得有能力的人,傅彪都使勁兒往圈子裡招呼。

演《人民的名義》裡大反派趙瑞龍的馮雷,演戲演到一半,跑去賣衣服,老早就用上瞭大哥大。那時,傅彪千辛萬苦回到話劇團。有一次,兩人一起跑龍套,馮雷就是玩票。傅彪卻把一個龍套角色拿來仔細揣摩。

馮雷就說,哥哥您至於麼?傅彪樂呵呵地回,弟弟我回話劇團不容易,我得把握好每一次機會。馮雷說,那你也沒必要把自己搞那麼累。傅彪說,咱們起點可能不一樣,我是笨鳥,我得先飛。說著,話鋒一轉:

“你條件好點,但演戲,還是得認真。”

這話對馮雷當頭一棒。後來,傅彪出名瞭,馮雷還在跑組。葉京拍《貽笑大方》時,傅彪二話沒說就給馮雷介紹進去。另外他還介紹瞭張涵予。

張涵予早年是配音演員,藝考時就認識傅彪瞭。後來張涵予覺得沒意思,出國溜達瞭一圈。傅彪聽說他回來,把他介紹到《夢開始的地方》劇組。

那是張涵予第一次演男主。

看過《沒完沒瞭》的估計還記得,阮大偉的哥們兒,張涵予也去客串過。

也是傅彪把張涵予帶進瞭馮小剛的圈子,這才有瞭日後的谷子地。

「《沒完沒瞭》裡阮大偉倆哥們兒」

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對王勁松的“逼迫”。拍電視劇《等你歸來》,傅彪看中他的演技,希望他去北京。王勁松當時34歲,覺得沒機會瞭,對方八成是客氣。過瞭一陣,傅彪一天一個電話催他買票,說你怎麼還沒動靜呢?

架不住傅彪的盛情,王勁松去瞭。傅彪去接他,發現他帶瞭一小包行李,就問,你怎麼帶這點東西?王勁松不解。傅彪說,我讓你來,就是讓你到北京紮根,不是讓你小住,你就別給自己留什麼後路瞭。

隨後,親自帶著王勁松四處跑組。每到一個組就跟人說,這是我一小兄弟,演戲特好,你們隻要肯用他,有戲我免費給你們客串。

王勁松就這麼一步步被傅彪逼著,成為瞭走向全國的演員。

06

對於演戲,傅彪說過,自己最高的追求,是觀眾能把自己當親人,就夠瞭,此外沒有更高的追求瞭。

傅彪離世後,演藝圈之所以群體惋惜,不僅是因為他始終保持著這份藝術追求,更大的原因,是他的做人。

自少年時代起,傅彪就整日樂呵,每到一處,必定成為大傢的開心果,活躍氣氛,與人為善。任何一件事,隻要他答應瞭人傢,他就力所能及做好,隻要能幫上的忙,就一定會幫到。

謙卑、溫和,是他留給大多數人的印象。沒戲演那幾年,有人幫他,找他客串、跑龍套,等他紅瞭,他就不計回報去串戲。

加上自己得掙錢,最多的時候,連續工作瞭58個小時沒休息。

1999年拍《沒完沒瞭》,他是主角,按理說,應該單獨一間屋子。制片陸國強為瞭省錢,把他安排到跟自己一起住。傅彪每天拍完,回房間休息,其他工作人員來找陸處理制片工作,屋裡鬧哄哄的。

傅彪第二天還拍戲呢,人來人往,很久才消停。傅彪也沒意見,還幫著陸做事。

「傅彪客串《編輯部的故事》」

導演康洪雷還記得,在片場,傅彪對誰都客氣,不論資歷、年紀、地位,他總是笑臉相迎。不拍戲的時候,他總在給大傢解壓,不是請劇組吃飯,就是請工作人員泡溫泉。

演唐僧的徐少華跟傅彪合作幾次,回憶起來說,拍戲時,傅彪總是謙虛的,經常詢問對手意見。哪怕成瞭知名實力演員,依然謙遜。不管在哪個劇組,隻要有演員過生日,他會準備一束鮮花,送上生日祝福。

不止對導演、演員,對任何一個人,傅彪都是溫情脈脈。

完成拍攝後,導演鄭志宏去北京做後期配音。在機房裡穿一雙大皮靴,行動很不方便。傅彪心細,專門買瞭一雙老北京佈鞋送上。後來鄭志宏說,演藝圈裡多少人都是人走茶涼,傅彪不是,他會把你放在心上。

對此感受最深的,就是傅彪的好友丁志誠。兩人拍《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時住一個屋。丁志誠明明靠近燈的開關,但每天晚上,都是傅彪跑去關燈。而且傅彪總要等丁睡瞭再睡。因為他胖,怕睡著瞭打呼嚕,耽誤丁睡覺。

「丁志誠談傅彪」

丁志誠去做生意。一有機會,他就要去找丁志誠,說服他回來。丁志誠後來都煩瞭。拿到《夢開始的地方》劇本,傅彪還是忍不住,說我有個本子,太適合你瞭。丁說你就別瞎給我操心瞭。結果劇本一看,丁志誠讀到心裡去瞭,這是葉京多少年的心血,太感人瞭。他立馬答應。

拍戲期間,丁志誠女兒發高燒40多度。丁不放心,拍著老走神。傅彪得知,直奔醫院,帶著丁的女兒驗血、打針,守瞭一夜。

兩人忙起來後,傅彪經常督促丁志誠,要他沒事多回傢看看,一定要孝敬父母。2004年,母親住院,丁志誠去照顧,發現床頭多瞭一根紫檀木的拐杖。一問,是傅彪送來的。那時,傅彪自己剛出院都沒幾天。

傅彪去世後,上何東節目,丁志誠回憶說,彪子對我的影響,不光是演戲,怎麼做人,如何孝敬父母,對人的那份細膩,都是他教我的。

07

對朋友、對父母,傅彪無微不至,對張秋芳也一樣。

娛樂圈那麼亂,傅彪從沒有過二心。在外拍戲,隻要人在北京,無論多晚,哪怕凌晨一兩點,傅彪也要趕回去。有一次,劇組有南方演員來,帶瞭荔枝。傅彪知道張秋芳愛吃荔枝,大半夜開車送到傢裡,坐下聊瞭一會兒,又趕回劇組拍戲。

陳紅記得,拍《呂佈與貂蟬》時,張秋芳做瞭個小手術,住院,傅彪每天都要去醫院。每次陳紅搭他車回去,車開到半路,傅彪說:

“抱歉,我隻能把你放到這兒瞭,我還要看我太太去。”

傅彪總覺得對張秋芳有虧欠。年輕時,自己掙得少,靠張秋芳賺錢。

有名氣後,他就拼命接戲,一年接七部,想補償這個傢。

有瞭孩子,張秋芳放下事業相夫教子。傅彪過意不去,覺得埋沒瞭妻子,費好大力氣攢瞭個劇本,就叫《妻子》,從頭到尾張羅,為張秋芳量身打造瞭這部戲。

傅彪把養傢看成責任。最忙的時候,一年隻有一個月在傢。張秋芳也生過氣,說我不要錢可不可以,我隻要人就行。

說完瞭,知道沒用。傅彪一看見好劇本、好角色,倆眼睛就放光,根本閑不住。

「傅彪的底色」

2004年8月一天夜裡,傅彪從劇痛中醒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

去醫院查,說是膽囊炎。本來是個小手術,結果碰到放射科的主任,是傅彪他爸帶過的。主任讓他順道查個CT。

一查,發現肝部有個巨大的腫瘤,若不趕緊采取措施,傅彪活不過三個月。隨後,傅彪被推進瞭手術室。

換肝手術做完,傅彪身體前面被切開瞭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口子。傅彪忍著疼痛,還跟張秋芳開玩笑,說你看這像不像一奔馳車標?

在醫院,傅彪依然是最關心別人的那個人。

一個五十歲的大姐,手術還沒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傅彪一有時間就去開導對方。有個姓張的大哥,進來時身體雄壯,昂首闊步。一場手術下來,從230斤掉到140斤,每天黑著臉,萬念俱灰,動不動就哭。傅彪為瞭安慰他,把演技都用上瞭。一見到他就誇,說還是你身體底子好,恢復快,我們還躺著呢,你就能坐起來瞭,我們還坐輪椅呢,你就能扶著墻走瞭。

就這麼假裝羨慕地聊下來,對方情緒也好瞭,信心也有瞭。

後來傅彪去復查,發現對方都出院瞭。

當時在醫院,傅彪對別人關心到什麼程度?同樓層的病人,誰該打針瞭,誰情況好轉瞭,誰準備出院瞭,他比護士還清楚。

傅彪住院後,媒體聞風而動。他手術完,張秋芳想讓他曬太陽,沒想到一打開窗戶,樓上一個攝像機吊瞭下來。還有記者賄賂傢屬,搞到瞭病房佈局圖,刊登在報上。張秋芳罵個不停。傅彪卻說,算瞭,這是人傢工作,他們也不容易,我們得理解,等我恢復好瞭,我也要給關心我的人一個交代。

傅彪說這話,有意所指。從發病到手術,他沒掉過一滴眼淚。直到張秋芳把網上觀眾的祝福打印出來給他,他看完後,哭得像個孩子。

那一千條祝福,他始終枕在枕頭下面,直到出院。

就在這期間,《沈陽今報》聯合《南京晨報》、《生活新報》、《新安晚報》、《貴州都市報》、《成都日報》、《燕趙晚報》六傢報社向全國媒體同仁發出倡議:對正臥在病床上的傅彪“多情”一些,讓他安心養病,爭取早日回到藝術舞臺。

隨後,20多傢媒體再次聯合發聲,希望不要打擾傅彪。

傅彪不是什麼大腕,要說是寶藏級表演藝術傢也談不上,被全國媒體人保護,何德何能?說到底,還是因為做人。傅彪去世後,全國500名媒體記者“聯名泣立”悼念,也是因為傅彪生前,從不擺譜,對記者關懷備至。

「傅彪也總在演平凡人」

不管是哪傢媒體派來的記者,無論大小,在這些人面前,傅彪從來不會擺明星的架子。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傅彪去重慶拍《朝天門》,被安排在一個兩星級都算不上的賓館裡,也根本不計較。

他從沒把自己當個什麼腕兒,認為自己高人一等。

這就是為什麼對八卦無比饑渴的媒體,也希望他能安靜養病。

08

手術做完不久,傅彪就忙碌起來。拿他自己話說,他想給關心自己的觀眾一個交代。那一個月裡,他參加《天下無賊》首映,參加搜狐“年度感動藝人”頒獎,上瞭白巖松的《新聞會客廳》,去瞭許戈輝的《名人面對面》。

朱軍邀請他做《藝術人生》時,他說恐怕扛不下一整期,可以坐一會兒,條件是要當著觀眾面,感謝主治醫師。

月底,他參加《大清官》的宣傳,得知電視臺欄目經費低,傅彪沒讓張秋芳同行,一個人拎著皮箱就去瞭。

到瞭成都,傅彪還有點低燒。為瞭讓他睡好,節目組把錄制時間調整到下午。傅彪說別,工作照常,早上開始。開場前,他不停地流汗,手發抖。

主持人有點害怕,他安慰大傢,說沒事,給我準備條毛巾就行。即便到這時候,傅彪還這樣,寧可自己撐著,也要照顧對方。

「第一次手術後的傅彪,依然樂呵呵」

住院期間,他看到瞭醫院裡太多故事。出院不久,就找人來合計,打算編寫一個《冷暖人生》的本子。那時,陸國強剛辭職,賦閑在傢,有點焦慮。傅彪說你別怕,我這個本子弄好瞭,肯定找你來做制片。

可誰也沒想到,傅彪的肝癌復發瞭。

他再一次被送進瞭手術室。這次比之前更痛苦。手術做瞭十幾個小時。手術後,傅彪隻能依靠醫療器械來鎮痛。

醫生告訴張秋芳,出院後,彪子最好半年哪兒都別去。張秋芳聽出話裡有話。後來大夫才告訴他,切開傅彪身體時,發現癌細胞已經侵蝕整個肝臟,侵犯到瞭胸腔,右肺的一角也得切掉:

“這是我做過的創面最大的手術。”

傅彪本人似乎也預感到什麼,很長一段時間情緒不高,不像上次,還能樂呵呵地鼓勵別人。

可葛優和幾個朋友來探病時,面色蠟黃的他,還在講笑話。一時間氣氛沉重,找不到話,傅彪就學馬三立的相聲給大傢聽。

傅彪知道身體回不去瞭。葛優再去探病,他笑著說:

“沒事兒,這回可能快到點兒瞭。我先給哥幾個打地兒去,先把地兒置好,往後咱們那邊也有人瞭。”

事後葛優才知道,他偷偷哭過很多次,哭得很傷心。

他還有許多戲想演,還有劇本沒寫完,他還想過自己當導演,拍一部屬於自己的電視劇、電影。但傅彪明白,自己沒有時間瞭。

到瞭生命的最後,葉京來看他,他還故意講瞭個跟丁志誠有關的笑話。葉京回去才想明白,之前自己和丁之間有點誤會,傅彪突然提起這件事,是想他和丁最終能把誤會化解瞭,繼續做回朋友。

到生命的彌留之際,陸國強來探病,他都說不出話,隻能用氣息示意,聽說陸的女兒上中學的問題解決瞭,才徹底放心。

傅彪做瞭一輩子好人,可老天爺隻讓他活瞭42年。

2005年8月30日,北京武警總醫院。馮小剛、徐帆、韓虹、楊立新、丁志誠等人,排成一道弧線站在病床邊,目送傅彪離開人世。距離他調回話劇團,成為一名正式演員,這才10年,距離他出演阮大偉走紅,這才5年。

後來張秋芳說,她19歲時遇到傅彪,從遇到他第一天起,就被他帶著演戲,每天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後來她學會瞭做女人、做妻子、做母親,一路上都離不開傅彪的陪伴和支持,傅彪就是個陪著她長大的天使。

可那一天,瞎瞭眼的老天爺,還是收走瞭傅彪的生命。

09

距離傅彪去世,已經18年瞭。

18年後的今天,隨著中國社會巨變,經濟體量劇增,資本的瘋狂投入,當初被稱為娛樂圈的這個圈子早已天地翻覆,所謂的明星們的地位,更是被抬到瞭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雖然在今天,很多明星嘴上說要向老藝術傢看齊,要修身養性,要做一個好演員,但無論從演技上還是道德上,他們到底是個什麼水平,心明眼亮的廣大群眾,想必都看得很清楚。

18年前八寶山那樣的告別儀式,想必很難再現瞭。

像傅彪這樣溫和、幽默,處處為對方著想的演員,這樣熱愛演戲,如此敬業,並不以明星身份去蔑視、看低任何人的演員,已經屈指可數。

他一生沒演過什麼大角色,也沒有為他狂迷、吶喊的粉絲,但他演的那些人物,深入老百姓的心,在更多的普通人心裡,種下瞭溫情的種子。這大概比讓令萬千少男少女癲狂,更有意義。

傅彪的人格,使得周圍人願意相信,其實一個人活著,不必有通天的能耐,隻要能沐人春風,從細膩處做起,也能影響別人的人生,為別人帶來價值。傅彪的藝術,也使得身處這個行業的人能夠相信,其實未必要去爭最好的角色,要去演獨一無二的主角,要去收割粉絲的呼聲,要光芒萬丈地行走名利場,隻要認真對待手上的工作,把觀眾放在心上,這一段職業生涯,就算沒白幹。

「傅彪留給世界的,不僅僅是藝術價值」

18年前那場告別,是對這份平凡最好的肯定。

記得小時候,在我外婆的鎮子上,如果哪位老人生前特別會做人,待他去世後,入殮上山那天,送行的隊伍穿過整個鎮子,沿街的街坊會挨傢挨戶提前準備好鞭炮,隊伍一到,鞭炮聲就響徹雲霄,街坊們會站在傢門口,註目遠送。

每當這時,人們會說,老人傢走得風光,給後人掙臉面瞭。

我想,即便傅彪不是明星,他離去那天,為他落下的眼淚,也會鋪滿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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