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ky

他又回來瞭!

戛納史上以最快速度成為雙金棕櫚得主的瑞典導演魯本·奧斯特倫德,今年坐鎮評審團主席一職。在記者會上,電影節藝術總監蒂耶裡·福茂也表示,奧斯特倫德是他的Plan A,沒有考慮過其他人選。

在電影節開幕前,我們在電影宮見到瞭這位最年輕的雙金棕櫚得主。

我們的采訪圍繞著這位新任主席的評審風格展開,他的言語中不乏對這份工作的激情和期待,甚至還回憶起瞭2018年在北京國際電影節擔任評審時,當時的主席王傢衛給他留下瞭深刻印象;

本屆電影節風波不斷,先是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回歸》的導演卡特琳·柯西尼陷入性侵醜聞,開幕片《杜巴利伯爵夫人》的主演約翰尼·德普的出席,也令戛納電影節一度陷入輿論尷尬的境地。

針對這些爭議,魯本也一一回應,並表示就片論片,不會讓這些影響評審團的選擇;還透露瞭下一部電影的拍攝計劃,絲毫不掩飾自己三封金棕櫚的渴望;

與他采訪的過程,如同觀看他的電影一般,思考縝密的話語不時透露出幽默的裂縫,令人捧腹之餘,也消釋瞭“取消文化”“身份政治”這些嚴肅話題的沉重意味。他更傾向於以社會活動傢的身份來觀看電影:

他認為電影必須與政治和社會生活相關聯,但又必須要提出問題,來回應社會關切,六部作品、兩獲金棕櫚的經歷,也洞見瞭對歐洲電影的創作迷思、電影節競賽的殘酷本質,而當被問到喜歡的華語電影有哪一部時,他最先說出口的居然是……

01 重回戛納,為瞭“沒有共識”的獎單

鳳凰網娛樂:這次來到戛納做評審團主席,現在感受如何?會感到緊張嗎?

魯本:當你參加主競賽時,你會感到非常緊張,但現在我隻為上臺發表演講之類的事情感到緊張。我覺得作為評審團成員,比在主競賽單元展映電影更輕松。

鳳凰網娛樂:大傢都很好奇,你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率領評審團展開工作?

魯本:我認為,做評審時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我不希望為瞭達成所謂的共識而工作,不希望人們試圖取悅彼此,我希望不同的評審團成員敢於說出他們真正的想法。

在評審過程中,有人希望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好,所以當我們開始討論時,難免忍不住想說一些俏皮話,但也因此錯過瞭你的直覺——我真的希望評審團能夠憑直覺做出決定,因為他們擁有非常不同的經歷。

所以我會努力創造一種氛圍,不要害怕說出“愚蠢”的見解,要嘗試不同的方式表達對電影的看法。

我也希望他們能夠擺脫“威望”的束縛,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在討論時,我會要求大傢輪流發言。

評審團不應受到任何人左右,我們也已經決定不會閱讀任何影評;但同時,討論也不要太過個人化,應該在一個合理的層面進行。

電影的目的是給我們帶來新的思考,如果我們彼此意見不合,那不應該成為沖突的源頭,我們應該討論電影本身。

我不知道之前幾年在戛納是如何進行討論的,有時候在評審團中會出現一種很有趣的動態,某些人更強勢,有更強的發言權,有些人更愛說話,他們喜歡發表意見,但我希望消除這種情況,讓每個人都能發表自己的觀點。

之前的評審經驗也令我獲得過啟發,像王傢衛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當我在北京電影節做評委時,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評審團主席,評審方式非常優雅、得體,充滿瞭對大傢的尊重。

我之前認識我們評審團的三位成員:德尼·梅諾謝、佈麗·拉爾森和保羅·達諾,他們身上都代表瞭一股註入電影行業的新能量。

雖然我還不太瞭解評審團中的每一位,但在評審過程中、當有人開始談論電影時,你會更快地瞭解他們,會和大傢更加親近。

我還記得之前在其它的評審活動中遇到的評審夥伴們,他們就像你多年的老朋友。所以能夠認識他們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對我來說,戛納電影節需要嘉獎一部能夠引發思考、激發問題的電影,即使大傢在內容上存在分歧。

它讓人們離開電影院後欲罷不能,無法不去討論它的內容。我認為一部好電影的關鍵在於觀影體驗,觀影後它激發瞭你的表達欲——如果你觀看的內容不需要後續思考、不需要討論,那就沒有必要去電影院瞭,你可以在傢裡坐在電腦屏幕前觀看。

因此,我很難預先說出金棕櫚得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因為每年情況都在變化,電影的創作背景也在變化。

例如,對我來說,當我開始拍攝《遊客》《方形》和《悲情三角》時,我想要創作一部狂野但具有娛樂性的電影,因為我對歐洲乏味的藝術片(arthouse film)感到厭倦,但接下來可能會出現一些新作品,也許會是那種十分低調,但突破原有風格、情感力量猛烈的電影。

不過戛納的一部很棒的獲獎影片是法國電影《山村猶有讀書聲》。在華語片領域,婁燁的《蘇州河》也是一部非常棒、非常迷人的電影。

02 談電影節競賽:說不想比賽的人,都是在撒謊

鳳凰網娛樂:你說過你想成為第一個獲得三座金棕櫚獎的人。

魯本:是的。

鳳凰網娛樂:那麼這意味著肯·洛奇沒有機會瞭嗎?

魯本:並不是沒可能!(現場爆笑)

言歸正傳,如果你拍瞭最好的電影,你肯定會贏得金棕櫚獎。這就像是競技體育,競爭是一種積極的方式,能夠令自己表現得更好。

所以當我進入電影學院學習時,我遇到的一些藝術傢非常鄙視競爭,他們總是自稱——哦,不,我不是在競爭,我隻是在用我自己的想法創作,我與其他一切是完全隔離開來的——他們在撒謊!

隻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某種形式的競爭。所以你可以利用競爭本身的積極之處令自己進步。那些做到行業頂尖水平的導演,他們的競爭力可是超級強的,否則他們就無法站在國際頂尖的舞臺上瞭。

所以,當我說到我的作品《娛樂系統已崩潰》時,我的目標就是獲得第三座金棕櫚獎。

我們可以把握手中機會,去做一些看似難以實現的事情,那就是連續三部作品都獲得金棕櫚——這需要讓我把標準設得極高,但這無疑將提高我的作品水平。

鳳凰網娛樂:費裡尼獲得金棕櫚獎後說他不會再參加競賽,但80多歲的馬可·貝洛基奧表示他想參加競賽。你對此有何看法?當你90歲時,你是否還會參加競賽?

魯本:這個我現在就決定瞭。是的,我希望!

鳳凰網娛樂:那你認為在內容、敘事信息和美學的較量中,哪一部分會是更重要的評選標準?

魯本:這很難分開評價。有時候,當你看到一位新導演首執導筒時,他們的作品中迸發出的生猛能量比那些技巧更重要;

而有時候,一位老導演雖然技藝高超,但那股原始力量不見瞭,你會覺得他們的電影缺乏一種緊迫感,因為敘事對他們來說早就變得太輕松瞭——這種緊迫性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我認為,如果你感覺不到這種緊迫性,那麼永遠不能說這是一部好電影,所以技藝有時候並不重要。

鳳凰網娛樂:有些制作方擔心在戛納電影節上,影評人對這些展映電影非常苛刻,甚至不敢在這裡展示自己的新作品。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魯本:當然會發生這種情況。我認為在爭奪註意力方面,人們變得愈發極端。

影評人們要麼會狂呼,哇!金棕櫚給這部傑作吧!要麼說,呵,真是一部爛透瞭的電影。

這樣做往往使人們會忽略瞭個中的細微差別,但人們又必須堅持住他們選擇的立場,隻有這樣才能引起關註——當然,這也是社交媒體時代的癥結,媒體記者們也必須應對這一問題。

03 電影制作與政治:模仿哈內克真的很無聊

鳳凰網娛樂:特別有意思的是,在獲得金棕櫚獎之後,《悲情三角》,它收到瞭很多評論,內容都與社會環境相關?

魯本:我認為歐洲電影所面臨的一個問題是,當我們從國傢的基金會(例如瑞典電影學院)獲得資助時,我們不必太擔心成本等風險問題,但也讓我們失去瞭思考觀眾口味的想法。

當然,公共資助的電影院很棒,因為你可以承擔更多風險,你不僅僅對你所做的事情感興趣,還能獲得經濟上的收益。

但是,舉個例子,美國電影更擅長吸引觀眾。所以我們必須從那種文化中汲取一定的靈感,並理解“由市場來驅動的產業”的優點。但我們也必須理解“把藝術形式納入考量的產業”的優點。

多年來,我認為歐洲的藝術電影一遍又一遍地在模仿哈內克,然後觀眾覺得電影索然無味,因為導演們的作品隻是一種擺拍,和觀眾的聯結就丟掉瞭。

所以我的目標是在我做的這三部電影中,我希望觀眾在去電影院的時候能有一種體驗,我希望他們在觀影時能得到一次瘋狂的娛樂之旅。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忽略瞭內容的重要性。

有人告訴我的制片人,你應該去看肯·洛奇的《小孩與鷹》《土地與自由》。因為在他的孩童時代有成年人對他這樣說,這改變瞭他的人生。

所以我認為,“孩子們可以自己選擇內容”這種觀點是錯的。我們必須對他們說:我們希望你觀看這個。我們要向下一代展示什麼作品,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

鳳凰網娛樂:你說歐洲影壇充斥著哈內克的仿作,那你有沒有看到一些年輕人在拍奧斯特倫德式的電影?

魯本:是的,是的,有一些導演表示受到我的啟發,這讓我非常高興,但很遺憾,我現在沒有好的例子。也許我還沒有看到,但我還是希望能看到,哈哈。

鳳凰網娛樂:主競賽中卡特琳·柯西尼新片《回歸》受到瞭爭議,德普也因為他自己的經歷,讓人批評電影節選擇他的作品是一種“包庇”,你怎麼看?

魯本:對於柯西尼,我其實沒有聽說過這些爭議,我也不認為這能影響我們對電影的評判,我們也絕對不會考慮這些內容,我們應該在不受當前爭論的影響下做出決定,不會考慮是誰拍攝瞭哪部電影,所有競賽影片將會平等對待,作為評審團,我們隻會關註電影的主題。

我認為,如果沒有那些重大事件發生,比如MeToo運動,那麼以前沒有討論的問題就永遠不會得到討論,我們對社會結構和文化變得更加敏感瞭。

但是,如果我們隻是將矛頭對準個人,並試圖找出誰是壞人,那也是非常荒謬的做法,因為正是那背後的文化造就瞭個人的種種行為。

舉個例子,看看瑞典,那些深陷在“取消文化”並不得不退出行業的演員,不僅僅隻是他們個人需要對自己行為負責,背後的文化也需要。隻是他們處於一種特定的環境中,被不斷分享、認可,扮演著新聞版面中的角色。

所以我們不能僅僅指責個人,我們必須將責任歸咎於他們所處的文化和背景,並通過背後的法律體系解決問題。

我們處在一個對“個體”非常著迷的時代,這就是“身份政治”——我們一直盯著個人看,但從沒有將他們放入更大的背景和語境中去討論,世界被粗暴地分為受害者和施害者,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是非黑即白的。

而一旦我們將事物放入背景中,你就開始處理社會問題。當你開始處理社會問題時,你就進入一種封閉的狀態。所以我認為,幾乎是當這個鐘擺反彈到所有這些身份政治時,我們才開始做這些事情。

這也是我與評審團成員談過的事情,我們觀看的電影正在改變世界,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有許多荒謬而有趣的例子,說明電影如何改變人們的行為。

比如,我不知道你是否看過《婚姻生活》,這部電影在丹麥上映後,離婚率飆升,人們開始離婚。還有其他例子,比如瑞典人在被警察逮捕時要求打電話給律師,警察會說:“你美國電影看多瞭。”

所以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到,我們要獎勵的電影會引起更多關註,改變更多人對世界的看法。這將是一個辯論——我認為是真實的,但你可能不同意——我們就將在評審團中展開討論。

這是關於你對社會和人類的觀點的爭論,這是戛納的一部分,我會說這也是與商業利益不同的一種觀點。

在商業利益中,你的唯一目標是賣票,而在這裡,你要考慮你對人類和社會的看法,這是評審團應該為之奮鬥的。

04 談新片:“無聊”的人性實驗,戛納最大的退場潮

鳳凰網娛樂:你會不會把電影節做評委的經歷拍進下一部電影?可以分享你的下一部電影的進展嗎?

魯本:我已經被問過很多次,是否會拍一部以電影界為主題的電影,我還在思考這件事,因為媒體、公關、攝影師和導演彼此之間的關系,真的非常值得玩味,這在戛納和奧斯卡的一系列公關活動中特別突出——那些公關真的很瘋狂!

所以我對一切和他們相關的話題都非常感興趣。所以,如果我要拍一部以電影行業的電影,它應該以公關和媒體為起點。

關於我的下一部電影,我想要在戛納電影節制造歷史上最大的退場潮!

這不僅僅是為瞭贏得金棕櫚的噱頭,它將會和金棕櫚緊緊聯系在一起。我的下一部作品名為《娛樂系統崩潰》。

它發生在一次長途飛行中。飛機起飛後不久,乘客就會得知飛機上的娛樂系統宕機瞭,但這是一次大約20個小時的飛行,當iPad和iPhone沒電時,人們會感到非常無聊,他們將面對這種無聊。

 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心理實驗,叫做“無聊的挑戰”。測試對象被要求進入一個房間,什麼也不做。

這個測試的時長在6到15分鐘之間,所有的測試對象都知道這是他們擁有的時間范圍,盡管他們認為,坐在椅子上什麼也做不瞭是非常可怕的,我認為人類實際上是討厭被自己的思緒所左右的。

說回這部電影,在《娛樂系統癱瘓》中,當娛樂系統宕機時,而飛機上有一個乘客想要iPad。這是兩個兄弟,弟弟說:“給我iPad,它是我的。”然後母親說:“不,我們現在必須等待。”然後弟弟就會一直嘮叨,想要一個iPad。母親說:“你知道嗎,我要用十分鐘的時間,現在你就要坐在這裡接受無聊。”然後突然間,電影會以非常動態的方式進行。我們會進入實時拍攝的狀態。就像母親在和觀眾說話一樣:“你知道嗎?你必須接受我要用十分鐘的時間用來‘無聊’”。 

觀眾會意識到:這會是一個持續10分鐘的實時拍攝,期間什麼也不會發生嗎?觀眾會像那個做心理實驗的人那樣被不斷挑釁。我不知道這個場景需要多長時間。或許隻需要三分鐘就足夠瞭。這有點受到瞭英格瑪·伯格曼的《豺狼時刻》的啟發,裡面的角色無法入睡,他說一分鐘是很長的時間。現在開始。然後你會和這個角色待上一分鐘,30秒鐘,那將是一個美妙的時刻!

鳳凰網娛樂:嗯……你想給自己找麻煩嗎?

魯本:是的!我已經預想到瞭鋪天蓋地的差評,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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