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陳歆耕的長篇歷史非虛構作品《蔡京沉浮》,深感“大文科”的視域是突破學術研究過度精細化、壁壘化的有效途徑。陳歆耕近年來致力於歷史非虛構創作,《蔡京沉浮》是他繼《劍魂簫韻:龔自珍傳》《何談風雅》後的第三部史傳作品。當歷史被用文學的視角、方法和手段來述說的時候,一種豐富立體的深度由此展現。關於本書在史學上的認真嚴謹,已有多人評論。它引起我強烈興趣與思考的地方在於,文學的視角、方法與手段,如何成為瞭洞燭歷史的那束強光。

這是一部以蔡京生平為線索,牽起北宋文壇以及政治生態的全景式歷史評傳。全書的基坯自然是以《史記》“列傳”的寫法,通過蔡京的四起四伏,起底北宋從神宗到哲宗再到徽宗的政治歷史。君臣、後宮、道士等各色人等,隻要牽涉到所述政治歷史事件,均有筆墨著落。全書的撰述,“評”的部分占到接近40%,作者在充分占有歷史資料、尊重史實以及博采眾傢觀點的基礎上,直抒胸臆闡述自己的看法,對蔡京、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人都有直接褒貶。作者選取材料的眼光、對材料的分析評述、對眾傢觀點的參考和選取,都折射出作者的批評風格,是他思維方式的直接反映。

文學性眼光的最直接表現,就是蔡京在本書中的形象。作者立意是要打破史學中對蔡京“奸臣”的刻板印象,將他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蔡京自然是奸臣,但這個“奸”具體體現在哪裡?“奸”的文化或官場生態又是怎麼生成的?“奉遼使”的經歷使蔡京脫穎而出,進入中央成為直樞京官。之後神宗駕崩,高太後、司馬光廢棄變法,司馬光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五天內恢復所有舊法。蔡京雖奇跡般完成瞭任務,然而蘇轍連上兩道奏章說他“挾邪壞法”,心術不正,其他官僚也因不能及時恢復舊法而懷恨蔡京,蔡京因此被貶揚州數年。作為曾經新黨的幹將,蔡京第一個帶頭完成廢新法的任務,從道德層面來說,蘇轍等人說他“奸邪”並不為過,但從政治層面來說,蔡京也不過是一顆聽話的棋子,急於掙脫被重新上臺的元祐黨人打擊的命運而已。

蔡京從政的諸般種種都證明,他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新黨多出理財高手,舊黨多出道德狂人,蔡京正是新黨理財高手的代表。他改革茶法,推動北宋教育事業發展,建立“漏澤園”“居養院”“安濟坊”等,居相位18年之久,四起四伏,成為官場不倒翁。陸遊評價其為“奸人之雄”,王安石看扁他的人品:“他如何做得知制誥?一屠沽耳。”侯蒙對宋徽宗說蔡京“若心術正,當為千古賢相”。蔡京曾向將為相的章惇建議一系列好策,章惇卻傲然拒絕,這也許是蔡京逐漸黑化的一個心理節點:隻有權力才是成事的根本。蔡京早就放棄瞭做“好人”的道德約束,認為做“好人”與做“好官”不可兼得。隻有文學的包容性,才能將這樣一個復雜矛盾卻真實立體的人呈現出來。

與之相似,作者並不諱言蘇軾局囿於黨爭與立場,不惜向昔日密友章惇“插刀”,被重新上臺的章惇貶黜嶺南瘴癘之地6年。當殘酷的政治遊戲像翻烙餅一樣,又將章惇也貶往同一處所之後,蘇軾釋放出偉大的恕與愛。這就是蘇軾最終的高處,它文學性地解釋瞭千百年來中國人熱愛蘇軾的原因。臨別海南的蘇軾寫下“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此時的蘇軾,萬般心緒早已化為寵辱不驚的淡然與超脫。

作者還通過細節的兩相對照,令讀者見證瞭蘇軾蘇轍兄弟情深、相知相扶的一生,與蔡京蔡卞的猜忌不和、冷漠抵牾做對比,描畫出他們的雲泥之別。愛與恨的能量是可以傳遞與轉移的,蔡京與蔡卞兄弟鬩墻,為蔡京的兒子們所繼承,蔡攸上奏皇帝處死自己的弟弟蔡絛。這些細處無疑增加瞭歷史的厚度,歷史是人的歷史,人在歷史舞臺上占據著核心地位,歷史應該為文學提供人性的景深。

本書章節線索明晰、內容層層遞進,線性的歷史敘述與團塊的故事評析縱橫結合、經緯密織,將北宋政治生態日趨惡化、黨錮之禍愈演愈烈直至亡國的歷史,猶如卷軸一般徐徐鋪開。從“烏臺詩案”到“車蓋亭詩案”,再到“同文館獄案”,直至“元祐黨人碑”,黨爭不斷升級,冰炭不容、你死我活。可憐蔡確為官清廉,卻因新黨的身份被誣陷,56歲客死新州,首開宰輔級大臣被元祐黨人貶黜嶺南的先例。范純仁上奏“此事不可開端也”,然而被綁上黨爭戰車的北宋,上至帝王下至臣僚,早已聽不進范氏的中正之言。曾經飽受“烏臺詩案”打擊的蘇軾提出瞭一個近似遊戲的方案,大詩人的境界在此刻的黨爭站隊中又能如何呢?至蔡京動議出臺一個“元祐黨人碑”,官傢甚至親自上錄名單,元祐黨人終被消滅殆盡瞭。

章惇上臺第一件事,就是要清算元祐黨魁司馬光:“司馬光奸邪,所當先辨,無急於此。”蔡京上臺第一件事是修復元祐年間的神宗史,實際上還是要清算元祐黨人。一部《神宗實錄》成瞭元祐黨與新黨的戰場,先後經歷五次拉鋸式編修。陸佃指出黃庭堅編修《神宗實錄》時對王安石有不實攻擊,黃庭堅也因在實錄中譏嘲新黨而受到重貶,蔡卞趁機主張對司馬光、呂公著發塚斫棺。黨爭使密友成仇敵,從奇偉絕世的巨公偉才到被彈劾貶謫甚至身死族滅,隻需一場政治洗牌,政治成瞭因果輪回。

本書將那些極具戲劇性的歷史情節一一從材料堆中精心打撈:章惇被貶往蘇轍曾被貶的雷州,當地百姓卻拒絕他索居民房:“前蘇公來,為章丞相幾破我傢,今不可也”;彈劾蔡確的猛將劉摯居然與蔡確一前一後客死在同一寺廟同一室;蘇軾被貶的制詞為蔡卞所寫,其狠毒而充滿攻擊性的用語,正是蘇軾曾給新黨落職官員用過的。蔡確厄運的觸發點,不過是吳處厚“通箋乞憐”,而蔡確“無汲引意”。吳處厚寫瞭舉報信,稱二十年深仇得報,其兒子反而雙目淚流,說“無容跡於天地之間矣”,吳想追回,已經晚瞭,最後的結局是“疽發於腦,自嚼其舌斷而死”。這些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命運細節,令小說都黯然失色。

作者著歷史隨筆,卻不忘人文本心。書中多次稱贊范仲淹、范純仁父子是北宋難得的良臣,將范純仁死後因《遺表》建言鑄成大難的史實還原敘述,更是直言不諱地評說司馬光“孜孜以求的政治抱負其實是陳腐的、守舊的、不值一提的”。蘇軾、黃庭堅、曾鞏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廢墟上的思緒”一章,在我看來尤為珍貴。作者提出瞭自己深思的問題,並試圖闡釋這些千古之問,為讀者提供瞭深刻啟示。如,權力黨爭除瞭給予在位者現實利益,更多時候成為瞭挾帶私怨的意氣之爭;人們品藻人物當然脫不瞭道德標準,但政治本身既是道德的,又越出瞭道德的范疇;蔡京固然是“奸人之雄”、“屠沽”之輩,但又是什麼樣的文化,促生瞭這樣的人物,作為“董事長”的宋徽宗不是更應承擔亡國的罪責嗎?蘇軾如在相位,其識人從政能擺脫蔡京式的軌道嗎?

作者對人間溫情的描述,也使這部歷史隨筆讀來親切感人。敢於打碎積習沉疴、施行新法的王安石,也有渴望親情、思念愛女的柔軟時刻。他作詩寄小女兒曰:“仰有桂兮俯有蘭,嗟汝歸兮路豈難?望超然之白雲,臨清流而長嘆。”思念、渴望之情溢出詩外;作者對被冤貶嶺南的蔡確深懷同情,不惜篇幅講述蔡確與“琵琶姐”和一隻鸚鵡的故事,讀來令人心動;用對照法將蔡京與王安石在境界上的天差地別呈現出來;還有元祐黨的道德狂人陳瓘的諸多事跡,讀來讓人既忍俊不禁,又扼腕嘆息。

《蔡京沉浮》以文學方法來呈現歷史,使歷史從條分縷析的文獻變成瞭有表情、有聲音的眾多鮮活形象。但這些形象得以活起來,並不是向壁憑空虛構,而是仍用瞭歷史材料,用文學的方法去捏合與灌註靈魂。材料的真實,保證瞭形象的實在,而選取材料的眼光和角度,使被放逐出歷史研究的情感、精神等屬性,以更親和的方式得以回歸。

(作者系湖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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