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时间”“再咬咬牙”“多坚持一下”,几句话是何伟在工地的口头禅,也是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高原女子考古队”的精神特质。
一个客观现实是,考古室作为西藏目前唯一有考古发掘资质的单位,仅有在编人员10人,其中女性队员7人,除“队长”何伟一个“80后”外,其余都是“90后”姑娘。
而她们所要面对的,是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是时刻与冬季赛跑的紧迫时间,是海拔动辄4000米以上的稀薄氧气,是最靠近太阳的光照,是最刺骨的寒风,是跨度上万年却尚不为人们所知的西藏发展与中华民族交融历史。
她们用竹签和小铲,剔砂石,扫尘土,在世界最高的荒野上,挖掘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密码,用尚带泥土的陶与铁、石与骨,追溯这片土地自古以来“万里同风”的历史印记。
在寒风与烈日间发掘
11月19日,忙完手头积压的数个文物保护影响评估报告,何伟掐着秋天的尾巴,赶到位于阿里札达县的波林工地。西藏有句老话,说“远在阿里”,而札达县又在阿里最偏远的角落。这里靠近边境线,海拔4300米以上,是难见人烟的荒凉旷野。当地在基础设施建设中偶然挖出一处墓地,只得马上停工,联系文研所做抢救性发掘。
“本来11月末阿里的考古发掘都该暂停,我这次来打算做初步勘测,为明年发掘做准备,可到现场后了解到,施工方工期紧迫,加上今年阿里天气比较暖和,初步判断墓地规模不大,我就心想,咬咬牙弄完算了。”何伟“侥幸”地想。
然而随着工地开挖,墓葬显露出它复杂的真实面貌,何伟的“侥幸心”落了空,发掘时间只能延长。而所谓的天气暖和,只是相比往年而言,入冬的阿里再次展现出它的实力——“上午没太阳,冷;下午太阳出来,但是两点准时刮风,更冷。”
发掘刚开始时是集体作业,经过培训的民工们会用铁锹、锄头帮忙清理表土,但发掘一旦进入文化层,就只能靠专业考古队员下场,用竹签、小铲和刷子施展“雕工”,一点一点把破碎的文物、堆叠的尸骨从层层叠叠的土层里“抠”出来。
“考古不是只把埋在地里的东西挖出来了事。文物的价值不仅在其本身,它们在土层里的形状、位置、状态,都包含了历史留下的信息。考古发掘的意义,就是尽最大可能去发现和保留这些信息,还原千万年前这片土地的风貌和变迁。”何伟说,这需要细致的手头功夫,往往要戴着薄手套甚至裸着手,蹲坐在工地里三四个小时,才能完成一小块遗址的清理。
“高海拔空气稀薄,风其实说不上大,但缺氧会放大痛觉,风只要碰到裸露皮肤,就跟刀刻一样。”夜里回到住处,何伟指头关节都变了色,但还要继续“咬咬牙”,把当日发掘的文物分类归档,到凌晨才算完成一整天的工作。
因为工地离附近村落实在太远,何伟找施工方要了一间活动板房住,“根本挡不住风,风找着缝从四面八方钻进来,没有办法,只能在房间里再支一个帐篷御寒,才能勉强睡着。”
刺骨冷风和稀薄空气,只是高原考古的众多挑战之一。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阔西藏,为考古队员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极致经历”。
有烈日和尘土——同在阿里的桑达隆果工地,发掘时正值盛夏,因为工地就在国道旁边,大车驶过,尘土飞扬,伴随着烈日和大风,土沟里作业的队员们武装到只露出一双眼睛,夜里下工回来,衣服上落满灰尘,“人和土一个颜色,互相之间是谁都认不出来。”
有寂寞与喧嚣——在日喀则的拉托唐果遗址,由于附近村落整村搬迁,何伟只能借住在遗留的老村委会里。“村委会被附近牧民用来关牲口,我们入住就把牲口赶到院子里,臭不臭还好说,就是那个驴特别吵,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从白天叫到半夜。”高原空旷,驴叫声划破夜空,群山回响,伴随着队员度过一个个夜晚。
有高崖与深谷——在日喀则的吉隆石窟,石窟高悬在落差500米以上的峭壁上,仅有一条30厘米宽、时有时无的小路通往,一侧就是万丈深渊。在村干部又拖又拽的竭力帮助下,队员们好不容易才走上去。调查完后要下山来,何伟回忆,“我往下一看,实在腿软,坐在洞窟口,说我不想下去了,村干部听到也哭丧着脸,说我们也不想你下去。”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在最偏的地方挖最老的土。”考古队成员、藏族女孩拥措这样总结工地体验,这一说法得到大多数队员认同。
虽然嘴上常说工地苦,但队员们的选择与坚守,用行动又构成另外一种回答。
藏族队员旦增白云2016年从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硕士毕业,回拉萨时,先找了一份金融企业的白领工作,“无论是待遇还是舒适程度,都一定要好过现在,但那时我始终感到一种空虚,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家乡的土地产生更多关联。”
于是工作3年后,白云辞去工作,考进考古室,得偿所愿,风吹日晒,日夜挖土。
“你现在流的汗,都是当时辞职时脑子里进的水。”队友们常拿这个故事和白云开玩笑。站在土坑边,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白云,无言以对。
“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白云后来说。想到自己挖出的每件物品,都会改变人们对西藏历史的看法,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被放大了,“我是自己家乡历史的第一个见证者,这种感觉,只有考古能带来。”
队员谭韵瑶2018年吉林大学考古学毕业后进入考古室。这个家乡在广东佛山的女孩,对高原工地有另一种“向上”的看法。
“因为有些样品得在深夜才能采集,于是看星星成为我们工地的固定项目。阿里也许是世界上最适合仰望星空的地方,可能因为离天空更近吧,夜里的银河特别璀璨,无法形容的璀璨。”在等待相机曝光的几十秒时间里,谭韵瑶常常会想,几万年前,甚至十几万年前,自己发掘的那些物件的使用者,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否也和自己注视过同一颗星星呢?
土地,和土地之下的历史;夜风,和夜风之上的星空——它们一道,构成属于高原工地的独特浪漫。
“成团”的偶然与必然
为什么要在条件最艰苦的雪域高原成立一支“女子考古队”?
“其实所谓的‘高原女子考古队’,只是对我们考古研究室里7名女队员的一个‘昵称’,而非正式编制。在我们的自我认知里,我们都只是平凡的考古人,唯一的共同点,只是恰好都在西藏,恰好都是女性罢了。”何伟回忆,这支如今名气日盛、成果颇丰的队伍的形成,纯属“一个偶然”。
2006年西藏文研所成立,西藏本土考古学才真正起步。2015年后的陆续几年里,考进考古室的都是女生,不知不觉,女性成员数目就过半了。如今,考古室在编人员10人,其中7人是女性。
2019年的8月到11月,考古队在阿里发掘桑达隆果和格布赛鲁两个墓地遗址,由于两地距离不远,队里当时6名女队员在3个月里同吃同住同工作。两个工地相继发现重要考古成果,也引来媒体关注。当媒体的镜头对准这6位女队员后,“高原女子考古队”的称号也逐渐被大众所知。
最终,桑达隆果墓地的发掘成果被评为“202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西藏“高原女子考古队”先后获评“西藏自治区三八红旗集体”称号、“全国三八红旗集体”称号,更在今年获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称号,成为西藏考古的一张闪亮名片。
虽然说“成团出于偶然”,但回过头看,这支女子考古队并非横空出世,桑达隆果等考古成果也不是偶然发现。女队员们的成长成熟,西藏考古的跨越式发展,有其必然。
“高原女子考古队”的“成果爆发”,其实是两代西藏考古人接力的结果。“长期以来,西藏发展的重点都放在经济建设和基础设施完善上,考古很长一段时间缺乏关注。直到2000年前后,在李辉林、夏格旺堆等一批本地考古人的奔走努力下,考古业务才从西藏博物馆里剥离出来,2006年成立了独立的文物研究所,加上陕西考古院和四川大学等单位的帮助,西藏考古才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取得桑达隆果这种级别的发现。”何伟说。
直到近两年,考古室在编人员才到10人,而这10人要管理西藏12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所有考古相关工作,“巨大的工作量面前,每一位考古队员都必须独当一面才可以。”何伟说,正是因为“肩负重任,退无可退”,女队员们不得不快速成长。
虽然大多数队员并不爱谈论“女性考古”之类的话题,但身处野外,身处一个大多由男性民工构成的环境中,身处一个一年中有近二分之一时间出差在外的行业里,性别依然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拥措2017年进入考古队,是何伟之后最早一批入队的队员,也因此与何伟相处时间最长,两人亦师亦友,“我刚进来时,其实对工作的意义、对人生的规划都很迷茫,是何伟姐用自己的言行,用自己的人生轨迹启发了我。”
在几位“90后”女考古队员心中,何伟就是“高原女性考古人的理想圣体”。“她热爱考古;她的精力似乎永远充沛;她在工地上雄赳赳气昂昂,敢和男民工吵架;她的爱人完全支持她的事业;她无论工作多忙,只要工地有信号,每晚都会和女儿视频聊天很久……虽然考古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岗位,但她就是能把工作和家庭都顾好。”拥措略带崇拜地说,何伟姐以身作则,给女队员们立起一个“可以通往”的榜样。
虽然被后辈们高度评价,何伟的反应却很淡然:“虽然我们不把性别当借口,但考虑到考古行业的实际状况,它是始终要面对的问题。我自己的感触,一方面工作上要自强,野外毕竟不是城市,不‘泼辣’一点,很多突发状况会‘镇不住’;另一方面生活中要洒脱,不能把自己带入‘自怨自艾’。生活的形式有很多种,考古工作长年在外无法避免,我们要先学会接受它,然后在这个共识下尝试解决问题。”
采访中,何伟女儿的视频电话打来。何伟不好意思地笑笑,和电话那头女儿说明情况,也没挂电话,就把手机开着放在桌子一角,母女俩默契地“无声”连接着,采访继续。“何况陪伴也有很多种方式,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作为新一代的女性知识分子,应该给出自己的解。”
在何伟的带领下,女队员们目标一致,朝夕相处,不仅工作中是同事,生活中也成了好友,为略显枯燥的工地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白云说:“有时候我挖出来一个器型独特,或者特别完整的陶罐,大家都会围上来拍拍摸摸,说也要沾点好运气。”
拥措说:“刚工作时,野外上厕所比较怕羞,何伟姐专门用铁皮给我修了个厕所。第二年开春再去工地,发现厕所不见了,当地人说,这年冬天阿里刮8级大风,不仅把厕所吹飞了,连坑都吹平了,可惜了我的厕所!”
谭韵瑶说:“我的工地大多比较远,很多时候得住山上,每次拥措经过我的工地,都会从县城给我带一杯奶茶,还带一大包零食。我会从山坡上冲下来,用力抱住她,说‘拥措你又救了我的命’。”
相处日久,队员也处成了闺蜜。“有时候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换上美美的衣服,和闺蜜们聚会,她们说演唱会,说偶像剧,我都听不太懂了。到后来,即使回城里,还是我们几个同事聚在一块,聊的还是陶片和骨头,哎!”拥措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
高原厚土下的民族交融密码
西藏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吐蕃王朝开始。公元7世纪,当时的藏王松赞干布命令大臣吞弥·桑布扎参考梵文,创制了藏文字体系,这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西藏历史研究的时间“上限”。
“但是西藏的历史要远远早于吐蕃王朝,那么在藏文创制之前的漫长时光里,西藏的历史是什么样呢?”这个疑惑,萦绕在文研所的每个人心中,成为考古队的“元问题”。
“前藏文时代的西藏历史,常常和神话传说混杂在一起。比如猕猴变人传说,大意是藏族的祖先是一只由观世音菩萨点化的猕猴。这种说法虽然浪漫,但显然不能作为历史资料看待。”白云说。
“上一代西藏考古人建立了西藏文研所,解决了西藏考古‘有没有’的问题。如何把西藏历史纳入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体化叙事中来,成为我们这一代西藏考古人的时代使命。”何伟说,“如果吐蕃前的西藏历史没有文字记载,我们就亲手把它‘挖’出来。”
被评为2020年度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桑达隆果墓地,就是考古队向补全西藏历史空白所交出的答卷之一。
“我们从2017年开始发掘桑达隆果遗址。这是一个距今2000年,延续使用了1000多年的墓地,历史的沉积累加,为遗址保留了极为丰富的墓葬、随葬品,还有岩画、石器、铁器、青铜器、陶器等物件。”何伟说,开挖7年来,经历无数个烈日与寒风的日夜,考古队在桑达隆果清理出48座墓葬,出土2000余套文物,为了解早期金属时代到吐蕃王朝建立前,藏西北地区的文明起源、政治形态、族群交流等历史情况,打开了一扇窗。
传说中,这一区域还是古代象雄文化的活动范围,“象雄在各种文献上留下了只言片语,过去传说成分是大于实证资料的,但在桑达隆果的发掘中,我们也发现了象雄存在与对外交往的一些文物证据,为未来勾勒象雄文化的真实形态提供了‘站得住脚’的依据。”何伟补充说。
“西藏的考古学起步晚,但是也因此为我们留下了广阔的开拓空间。”拥措掰着指头数,从桑达隆果墓地到格布塞鲁墓地,再到皮央东嘎墓地、玛朗墓地、多瓦墓地、觉墨林墓地、宗朵墓地、色布墓地、吉让墓地……近5年来,考古队对阿里地区的深入考古发掘,为探索该地区族群起源和史前文化交流,提供了有力支撑。
“比如我们在这一地区发掘出的具纽镜,与中原地区具纽镜的风格完全一致,显然是受到中原地区同期的汉晋文化影响,甚至就是从中原地区流传而来。这就证明在吐蕃王朝之前,距离中原腹地两三千公里之外的高原西部一角,就已经和中原产生了文化交流。”何伟说。
拥措则从人类学考古的角度,给出了另一种论证:“通过当地发掘的人骨的基因检测可以证明,在10万年前,最早一批迁徙到藏西的先民中,有来自中原的,有来自南亚的,有来自新疆的——可以说,藏西先民的血缘和文化,在最初就具有多元特征。”
一件又一件考古发现,为证明西藏自古多元一体、万里同风,证明西藏文化自古都在与内地文化的互动交流中成长,提供了越来越多证据。考古,用无声却又无法辩驳的证据,为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独特贡献。
这种亲手填补历史空白的信念,溯源民族交融印记的成就感,正是支撑这个被队员们戏称为“全中国最苦的考古所”,能够十年如一日在世界最高荒野中“苦中作乐”的初心所在。
2022年,西藏博物馆新馆开馆,白云特地去参观。找啊找,在西藏史前时期专题展馆里,白云一眼认出了自己当年亲手从土地里捧出的陶器。它并不起眼地摆在聚光灯下,与其他展品一道,共同诉说着西藏璀璨文化的来时路。
她站在玻璃前看了好久,一种奇妙的连接感翻涌上来,“这一刻,这些年晒的太阳吹的风,全都值了。”(记者 陈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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